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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的蠢货太多,只知谄上邀媚,却根本不管事情实际上有多难。边令诚或许并不蠢,人在安西监军多年,军事素养这方面不会太差,至少具有一定的常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愚蠢。但边令诚还是坚持要出兵。
宦官是天家的家奴,对天家的服从和奴性已经深入骨髓,边令诚不需要知道收复洛阳有多难,他只知道如果安西军出兵了,不管是全军覆没还是惨败而归,至少安西军遵照天子的旨意去做了,事情没做成没关系,但若事情连做都不做,性质就变了,那叫抗旨,要杀头的。
堂内气氛空前僵冷。
顾青麾下的将领们受了主帅的影响,大多比较务实,一件事明知不能干,那么就不要干,向天子请罪也好,恳求也好,终归不能因为接受天子乱命而将安西军五万将士葬送在洛阳城外。
但边令诚的立场却与大家不同,他是监军,只负责监督军队,确保军队对天子的忠诚。此刻大家纷纷反对天子的圣旨,这就是不忠诚的表现,边令诚必须要阻止。
“顾侯爷,您如何说?”边令诚看着顾青,嘴角扯出一抹阴冷的笑意。
自从在安西时因为皇甫思思一案而被顾青坑了一次,边令诚这些日子在安西军中服服帖帖,不敢招惹顾青。
今日总算刷出存在感了。
此时的边令诚,身份是代表天子,代表朝廷的监军,在安西军众将对圣旨犹疑不决时,谁都不能将监军不当回事。
顾青脸色有些冷意,缓缓道:“我与诸将已有商议,先向长安上疏,细剖攻洛阳之弊,请天子收回成命。”
边令诚摇头:“顾侯爷,此举不妥。奴婢在军中多年,亦知‘兵贵神速’的道理,侯爷向长安上疏,陛下再回旨意,一来一去,耗费多日,战机转瞬即逝,若错失了战机,耽误平叛大事,这个罪名谁都担待不起。”
顾青似笑非笑道:“边监军的意思呢?”
“既然已接到圣旨,无论有什么疑虑,安西军都应该马上拔营,开赴洛阳,行军路上侯爷可向长安上疏,在得到陛下回复的旨意之前,该如何攻打洛阳还是要打,这才是人臣该有的举动。”
顾青还未表态,李嗣业却冷哼道:“说得好,等到安西军全军覆没了,边监军被调回长安,继续当个别的官儿,反正不耽误你的前程,我等粗鄙军汉死便死了,无甚可惜。”
边令诚大怒:“李嗣业,尔不过是安西军中小小陌刀将,胆敢顶撞监军,莫逼我参劾你!”
话音刚落,顾青忽然冷冷道:“边令诚,敢对我的部将大呼小叫,莫逼我抽你。”
堂内众将轰的一声,同时站起身,伴随一阵甲叶撞击声,每个人面若寒霜盯着边令诚,有的将领右手已按在腰侧的刀柄上。
小小的前堂瞬间杀气四溢,一触即发。边令诚被包围在一众魁梧将军之中,像一只误入猛兽樊笼的兔子。
边令诚脸色惨变,吓得后退几步,结巴道:“你们,尔等……敢杀监军?不要命了么?”
顾青身躯未动,淡淡地从嘴里吐出一个字:“坐。”
众将又是轰的一声,一齐坐了下来,堂内一触即发的杀气瞬间消散无踪。
边令诚脸色苍白,神情余悸未消,惊惶不定地看着顾青。
顾青扯了扯嘴角,悠悠道:“边监军,安西军中都是粗鄙武夫,性子冲动得很,一言不合就拔刀,边监军如此柔弱,往后在军中所言所行还须谨慎才是。”
在座的将领们异口同声吼道:“正是!”
如同骤然听到猛兽的咆哮,边令诚又被吓得浑身一颤,有心想说几句场面话挽回几分颜面,然而见众将仍对他虎视眈眈,边令诚终究不敢再说任何强硬的场面话,很听话地坐了下去。
顾青身后站着的段无忌一直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刚才短短的一幕,便已深知顾青在安西军中的威望,想到顾青的凌云之志,段无忌兴奋得两腿发颤,喉头不停蠕动。
重新坐下来的边令诚努力控制自己发颤的身躯,咬着牙道:“顾侯爷,安西军如此是否还忠于陛下?”
顾青笑了:“当然忠于陛下,我们是朝廷王师,一直在奉旨平叛。”
边令诚眼神凶狠地盯着他,道:“既然还忠于天子,为何对天子所遣监军如此不敬?尔等欲拥兵自重乎?”
顾青淡淡地道:“不要什么事都扯上天子,边监军但凡稍有爱惜将士性命之心,我们也不至于闹得如此不愉快,我安西军为陛下为社稷平叛征战,虽百死而无怨,但死也要死得有价值,白白送死并非对天子忠诚,充其量只是愚忠罢了。”
“安禄山已闹得天下大乱,朝廷左支右绌,疲于应对,半壁江山已沦陷,若还将安西军送入绝境,而致叛军势大,叛乱难平,这才是对天子最大的不忠。”
含笑看了边令诚一眼,顾青轻声道:“边监军今日不停催促安西军去洛阳送死,我想问问你,你……是否还忠于陛下?”
边令诚赫然睁大了眼,一脸惊怖地看着顾青。
好口才!居然被这厮反咬了一口!
“我,奴婢……当,当然忠于陛下!顾侯爷莫冤我。”边令诚惊骇地道。
这顶帽子太重了,边令诚只是个宦官,他戴不起。
“圣旨令你出兵,顾侯爷若抗旨,敢问侯爷,奴婢的奏疏上该如何说?”边令诚反击道。
顾青淡淡地道:“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你是监军,就算你说我安西军大逆不道,我们也没办法。但我和诸将还是按刚才商议的来,先上疏陈述利弊,然后留在庆州静候长安的旨意。”
“若陛下还是坚持让你出兵呢?侯爷如何处之?”边令诚冷笑道。
顾青笑了:“总会有办法的,边监军不必为我们操心,多自省反躬一下自己,如果真到了不得不攻打洛阳城的那一天,城墙上的一支冷箭说不定就会要了边监军的命,边监军要多保重啊。”
看似关怀的话,边令诚却听得后背汗毛直竖,冷汗刷地流了下来。
这是……对我暗藏杀机了么?
顾青说完不理边令诚的反应,起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叹道:“坐久了有点累,撒泡尿去。”
说完顾青抬腿往外走。
众将纷纷大笑,也跟着顾青起身,在他身后道:“末将也要撒尿,愿与侯爷同撒。”
李嗣业走在最后,忽然恶毒地朝边令诚笑道:“边监军一起撒尿去吗?”
边令诚气得脸都绿了,咬牙道:“……滚!”
…………
顾青选择了抗旨,但抗旨的方式不算强硬,而是比较温和。接到收复洛阳的旨意后,顾青第一时间上疏,遣快马送去长安。
五万条鲜活的生命,顾青不能眼睁睁看他们被一道昏庸的圣旨害死。
长安城,兴庆宫。
李隆基坐在黑暗中,半边脸庞笼罩在一片黑云里,眼神冰冷,面若寒霜。
他的手里攥着一份奏疏,是顾青写的。
奏疏上的语气很温和,首先为李隆基剖析利弊,陈述安西军攻打洛阳的弊端,可能会导致全军覆没的危险,洛阳城墙坚固,仅靠五万安西军很难攻下,最大的结果可能是安西军从此消失于世,朝廷少了一支平叛的精锐之师,而洛阳城仍在叛军手中。
然后顾青用商量的语气请求李隆基收回成命,并且向李隆基细述自己的战略构想,依托关中平原的地形,最大限度发挥安西军骑兵的作用,利用平原地形诱使叛军出城而战,慢慢削弱叛军的有生力量,最后在平原野外决战,安禄山之叛可定。
顾青的奏疏有理有据,深刻分析了局势和双方军队的长短利弊。但李隆基看完之后仍然生出了不满。
无论奏疏的语气如何温婉柔和,都无法改变顾青抗旨不遵的事实。
抗旨不遵不是臣子该做的事,顾青在公然藐视皇权。
高力士站在李隆基身侧,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跟随李隆基多年,高力士知道此刻的李隆基很生气,生气却未形于色,这是最危险的。
“陛下,顾青他……”
李隆基冷冷道:“朕发出去的旨意,不允许任何人抗旨,就算是死,也要遵旨而行。”
高力士一凛,垂头道:“是。”
屈指敲了敲奏疏,李隆基眼神阴沉,冷笑道:“真以为打了两场胜仗,大唐便离不开你了么?敢与朕讨价还价。”
“陛下,顾青的意思……”
“朕不管他什么意思,朕的意志,他必须给朕办到。”
高力士小心地道:“陛下息怒,或许……顾青并非有意抗旨,而是与陛下进谏策论,细说道理。”
李隆基忽然暴怒道:“他以为他是谁!他有何资格与朕说道理?”
高力士吓得扑通跪倒,惶恐道:“老奴失言,陛下恕罪。”
李隆基仍暴怒道:“安西军是朝廷的,不是他顾青的,他若畏敌抗旨,朕便换了他!朕的大唐名将辈出,缺他一个征战之将吗?”
高力士跪在地上垂头道:“陛下请三思,临战换将,是为大忌。”
李隆基恶狠狠地道:“何为大忌?抗旨不遵才是大忌!目无皇权才是大忌!”
高力士壮着胆子轻声道:“是,可是陛下,安西军不久前才闹过一次营啸,平叛之时若再换将,恐怕会重挫安西军的军心,若因此而成了一支废军,于平叛大事不利,其中利弊,以陛下之英武,必能思虑周全。”
李隆基一滞,暴怒的神情渐渐松缓下来。
“难道安西军将士只认顾青这一个主帅么?”李隆基目光深邃,喃喃自语。
高力士无声地叹息。
他知道,李隆基这句话不是问他,而是内心对顾青再次有了猜忌。
一支军队若只认主帅而不认朝廷,确实是大忌。
高力士试探着道:“陛下,抛开顾青抗旨之事不提,顾青上疏攻打洛阳的弊端,陛下是否认同?”
李隆基沉默。
顾青的奏疏里说得很详细,公允的说,收复洛阳确实不妥,李隆基之所以暴怒,原因不在是非黑白,而是顾青抗旨的行为,令他感到皇权受到了挑衅。
高力士又道:“陛下在深宫,顾青在战场,对于平叛情势,顾青看到的东西或许更真实一些,他若说不能攻打洛阳,想必还是有几分道理的,陛下何不召集朝臣商议一番,看看诸公的意思究竟打还是不打。”
李隆基瞥了他一眼,忽然笑骂道:“顾青给了你多少好处,你这老狗总是帮他说话。”
高力士心中一凛,急忙道:“陛下当知老奴身家颇丰,从来不屑收受朝臣之贿,老奴只是为陛下的社稷所想,此值大唐危急之时,实不能君臣相疑了。”
李隆基淡淡一笑,沉吟半晌,道:“着舍人拟旨,严厉训斥顾青抗旨,告诉他,安西军必须去洛阳,否则严惩。”
高力士有些惊讶,没想到李隆基竟然还是坚持要安西军攻打洛阳。
接着李隆基又补充道:“安西军可伺机而动,自寻战机,若洛阳确实难以攻下,可撤回。”
高力士很快明白了李隆基的意思。
晚年的李隆基,基本已听不进任何不同的意见了。他的刚愎自负已经到了很严重的程度,哪怕臣子劝谏的语气再温和,再委婉,只要是与他不同的意见,他都不愿采纳。
其实李隆基已经被顾青说服了,理智告诉他,此时确实不宜攻打洛阳。但李隆基对顾青抗旨的行为仍有心结,于是下了这么一道旨意,简单的说,你可以不打洛阳,但你和麾下的安西军必须要表个态,证明你们是听朝廷的话的。
所以,洛阳可以不打,但你必须要去。
这就是帝王心术,我可以受损失,可以吃哑巴亏,但我的权威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亵渎,安西军从庆州到洛阳,一来一去近千里,但是为了证明皇权的存在,在这战事紧急之时,你们就算白跑一趟朕也认了,重要的是听话,朕让你们白跑,你们就得白跑,没有道理可讲。
帝王的心思神奇吗?
相比之下,李隆基的心思还算正常,自私任性也好,昏庸糊涂也好,只看表面的话,倒也挑不出什么错。
几百年以后,另一个朝代的皇帝,敌人兵临城下了,这位皇帝居然不慌不忙朝城下撒豆子,他觉得自己有通天之能,能够召唤天兵天将,撒豆成兵,这位才叫真的神奇。
历史的长河里,总能偶尔溅起几滴形状可笑的浪花,然后迅速被大浪吞没。
中书舍人入殿,当着李隆基的面拟好旨意,恭敬地捧给李隆基,李隆基仔细看了一遍,然后点头,在圣旨上盖下玺印。
舍人正要告退,外面的宦官忽然匆忙跑来,站在殿门外急声道:“陛下,前方有军报入宫。三日前,叛贼安禄山率叛军主力十五万离开陇州城,朝潼关进发。”
李隆基大吃一惊:“潼关?他要打潼关?”
高力士也急了:“陛下,潼关是长安的东面门户,潼关若破,长安城不保!”
李隆基脸色瞬间苍白,又惊又怒咬牙道:“好个贼子,竟敢打长安城的主意,他,他……哪来的胆子!朕这些年真是瞎眼了,错信了这么一个肥猪般的逆贼!”
高力士惶然道:“陛下快下旨调兵吧,潼关万万不可失啊,否则长安城真的保不住了。”
李隆基手脚冰凉,大唐许多名将的熟悉脸庞从脑海中闪过,犹疑半晌,李隆基狠狠一咬牙,道:“让高仙芝和封常清去守潼关,调长安五万兵马给他,户部和武部马上调拨钱粮兵器,征调民夫赴潼关!”
高力士问道:“长安城的守将换成何人?”
“换郭子仪和李光弼。”
“陛下,顾青所在的庆州虽说离潼关有点远,但安西军皆是骑兵,朝夕可至……”
话没说完,李隆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还是让顾青去洛阳。潼关交给高仙芝和封常清,朕放心。”
顾青抗旨已经令李隆基对他心有猜疑,潼关如此重要的关口,李隆基实在不放心一个疑将去戍守,他害怕自己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
高力士见他坚持,情知无法改变他的心意,只好暗暗叹息一声,转身出去传旨了。
…………
庆州城。
顾青又接到了一道圣旨,仔细读完圣旨上的每个字,顾青无奈地叹息一声,将圣旨揣进自己的怀里。
众将仍聚集在庆州刺史府前堂内。
见顾青神情萧然,常忠不解地道:“侯爷,天子有何说法?咱们还要去洛阳吗?”
顾青苦笑道:“圣旨上先把我骂了一顿,然后陛下还是严令我马上率军去洛阳……”
话没说完,堂内众将顿时忿忿不已,若不是怕惹祸,众人早就骂娘了。
见众人气愤,顾青忽然又笑了:“不过圣旨上还说,若收复洛阳事不可为,安西军可撤回,陛下不会追究,但是,洛阳咱们必须要去一趟。”
众人这才放心,脸上露出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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