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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珠从娇艳欲滴的草莓上滑过。每一颗大小相近,必是经过精心挑选。经过刀工精湛的厨师之手,它们被切制成金鱼的模样。躺在白色的瓷碟中,下一刻像是要摆动尾巴,跃然于盘中。晶莹的醋栗吹弹可破,像鱼儿吐出的泡泡。果实的梗与蒂被尽数摘除,愣是一丁点绿都看不到。那些圆滚滚的醋栗是如何被固定在盘上的?从侍者们将几个果盘端进来,到它们被摆到桌上,任何一次细小的动作都足以令果实位移。她起初疑心是蜂蜜,但指甲拨开它们时并没有任何阻滞,直到入口也没有不属于果实的味道。
霜月君再抬起头,对面的朽月君已将草莓切片送入口中。
“你不吃吗?”
“……”
“我不与你客套了,直奔主题吧?听说你袭击了百骸主的手下,就是为了,逼他向那对小年轻施压——好让你选定的新搭档空手套白狼?这么多年了,该说你是一点没变,还是……变得越来越像他一般疯魔了?虽然是相同的灵魂,但未免太过悲哀。”
“这么多年了,你倒是变了很多。”
“日月星辰亦有变迁之理。天下之大,寰宇之久,世上岂有不变之物?”
朽月君悠闲地翘起二郎腿,露出草莓芯一般白皙的脚踝。
被呈上果盘的餐桌,并不仅此一张。不如说,一墙之隔的房间才是今日的主场。
盯着圆润的醋栗,阿德勒对侍者们手稳的程度有了进一步的认知。他毫不怀疑,在任何必要的时刻,他们会从任何地方掏出枪来,精准命中任何为非作歹的不速之客——哪怕是一只苍蝇。
于是绯夜湾先前的每一次动乱都显得耐人寻味。
“您家乡的水果大多娇贵。能筛出这般完璧,您有心了。”
这是不属于这片土地的语言。坐在一旁的曲罗生看她一眼,又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一张空椅摆在他的另一侧,桌面亦有同样精巧的果盘。直到现在,这里也无人入席。
“与您共坐一堂,当然不能失了礼数。”阿德勒以母语笑说,“这份心意漂洋过海,但愿能传到您的心底去。它们产自我自己的庄园。将来有机会,我还想邀您前来做客。”
“比起我们这儿,您家的水果,产得可真够早的。本土的草莓,要再过一两个月才能下来。更别说这醋栗,我们这儿更不曾有这般品种。”
大约是可以当赞誉听的。曲罗生说的倒是母语,他相信他们的贵宾能够明白。
阿德勒也并未让他失望。他用同样从容的、平和的语气回应。
“当然,即使在我的家乡,它们也是最早成熟的,不算应季。再过一阵,才是属于它们成熟的季节。到那时,它们的产量会更大,果实会更饱满,味道也更甘甜。但请原谅,我在得知有这样一批果实率先成熟后,便迫不及待想要与我的新朋友一起分享。再过一阵,庄园的樱桃和树莓也该成熟了。”
“哎唷,您说得可真让人心里痒痒。”殷红便也切回了母语,“能结识您这样的朋友,真算是有口福了。”
“我们的生意离得那样近,自是该相互照应。何况到了现在,按照您这边的话……应该算是,亲上加亲。为此,我特意带来了庄园的鹅莓酒,希望您喜欢。它所采用的,又是另一个品种的鹅莓了。也许这里的人更习惯称为醋栗。”
醋栗有很多品种,如此浑圆鲜艳的,他们确实见所未见。每一颗都像是一枚小小的、精致的水果硬糖,或是玻璃的工艺品,有着十足的通透感。实际上,它是相当娇弱的。
“有关亲上加亲这个部分……”
“该说您确实是位——有点儿疯狂的赌徒。身无分文,空有一身入场的勇气,势必要将第一枚筹码从其他玩家手中夺走。我可有些担心,未来的某天,挑战终将落到庄家身上。”
殷红掐过曲罗生的话头。阿德勒将眼前的一缕长发别到耳后,面不改色。
“您许是多虑了。我不否认您远在天边的忧愁,但近在咫尺的利益,是实打实的。您是了解我的,自很早前,我便无意与您争夺什么,只做自己该做的生意。可能很多时候,我不得不将手伸向您的地盘,那也是因为我的行动终归受控于我的国家,各为主命。这一切,很早前我们应算和解了才是。我亦不否认您称我为赌徒,生意人总是需要些孤注一掷的勇气。只是,在下向来行事稳健。没有必胜的把握,万不敢空手坐上赌桌。”
“也是。”曲罗生切断了草莓金鱼的鳍,幽幽说,“那便要做好留下血肉的觉悟。不过话说回来……即便是死人,在懂行的人眼中也可以是重金一桶。”
“血肉亦是资源,然而,仅能算作一次性的。在下是生意人,还是更喜欢流动的、坚硬的、能发出清脆声响的钱财。”阿德勒轻巧地应对着。
殷红露出阴晦的笑。
“人类从来不会沦落到一无所有的地步。血液干涸,骨肉枯竭,不是还有灵魂在吗?”
包间内萦绕着欢快的笑声。
维继着嘴角的笑,阿德勒接着说:“聊到这儿,不禁让我想起……一开始,许多人相当抵触照相机的存在。他们认为我们带来的东西,会永久禁锢被拍摄者的灵魂。”
“原来不会吗?”
曲罗生的疑问分明是玩笑性质的,殷红却突然一板一眼地说。
“并非无稽之谈。我的师父,曾在这类研究上花过心思。当然,那时候已经有照相机这种东西了。按照他那时的设想,灵魂的性质与光相似。一个设备若能在瞬时发出强光,与魂魄产生类似共鸣的效果,就可以影响它、振荡它……或者,至少能留下影像,以证明那一刻的确发生了什么。他的团队逐步对光的效果、试剂的成分不断进行改进。”
曲罗生表露出了浓厚的兴趣。
“那,他成功了吗?我是说,能捕捉人类灵魂的机器。”
“也许有,也许没有。你得理解,我不关注这个。那时候,我已经开始忙着接手殷社的生意。我并不正面接触他的项目,也不直接参与注资,但他需要相对独立的财务活动。”
说话间,阿德勒的眼中浮现出一丝怀念。
“您的师父……可以说,是我一生中少有的敬重的人。”
殷红似是对前因后果一清二楚,但曲罗生的好奇写在脸上。所幸,阿德勒也并不介意将这段早已铭记在心的记忆反复咀嚼。
“我的父母都是正教教徒,我也一并随着教会行动。只是母亲病逝后,仍是孩童的我第一次对我深信不疑的教义产生怀疑。随着年龄增长,对于灵魂、存在、魔法……我产生了各种天马行空的设想。父亲无法约束我,便将我关进了疯人院。那时候,我甚至已经成年。”
离开这里不是难事,仅需将教义铭记于心,发自真心地赞同、赞美他们的神只。可能是叛逆使然,阿德勒宁愿忍受疯人院种种精神乃至肉体的折磨,也拒不顺从他们的意志。他们威胁他,对于异端者、异教徒,按教规有千百种刑法等待着他。他却强硬地反驳,既如此,法律又是为何存在,国与教又该谁更胜一筹,王权与神权又该如何自圆其说?
在这样的时代,他们当然不能实行真正的惩治。但阿德勒仍与自由无缘。
直到一个来自东方的人,听闻了他的事迹,特意来这无人问津之地造访了他。疯人院的麽麽也十分惊叹,仅是一夜的畅谈,阿德勒便像是经历了什么驱魔仪式——那个质疑神的恶灵消失了,留下的只是一腔对神只的虔诚。
他很快被放出来。这也并非难事,因为彼时连他的父亲也早已离开人世,不该有谁还能将他管束。长久以来,困顿于这荒谬之地的枷锁仅他自身。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逢场作戏。斩断枷锁的从不是那位口齿流利的东方学者。他仅是拨开重重锁链,将它斑驳的锈迹展现在阿德勒的眼前。在神与灵魂的议题上,他们也从未真正达成共识。
之后,阿德勒以洗心革面的、虔诚的信者身份笼络人心,又参与了远洋贸易,正式成为一名商人。再之后,国家也为他们的项目投入越来越多的资源与关注。他知晓了那位东方学者的姓名与影响,也轻易地与他重逢——并以朋友的身份提供了诸多便利。
“不过他死后,局势暗潮汹涌,我自是遭到清算,被扣上诸多罪名迎来牢狱之灾。凭借我的人脉与权势,将自己弄出去不是什么难事,这也只是我的祖国给予我小小的考验。但我很是难过,因为他死后,我再无志趣相投的朋友。我们虽不如师徒、父子,亦或上下级般情感深刻,往来密切,我却十分惋惜,为世上少一位知己故交忧愁不已。直到……另一位来自东方的朋友‘保释’了我,我才二度重见天日,踏上船只。”
“这就是您想要尽快促成完整星盘的成因吗?不惜亲自下场?”曲罗生困惑地问,“为了我老板的师父——您故去的朋友?”
殷红露出平淡的笑意。
“无所谓了。我们的准则只需一如既往地纯粹——开心就好。阿德勒先生有意参演这旷世之作,我们哪有不跟牌的道理。既然演员已悉数入场,我们也该早做准备了。”
她用叉背将一枚醋栗碾碎。一小块红色的液体滋出叉齿间,洁白的盘面上,留下形似被按死在墙上的、虫豸的痕迹。
阿德勒轻轻点头,继续回应曲罗生的问题。
“我也并不完全为了他,还有别人,还有我自己。实际上,不同的文化背景令我们的认知有着难以跨越的鸿沟,但毫无疑问的是,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
“是什么?”
“知识的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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