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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又混过去一周。没有人找梧惠他们的麻烦,一切都是平淡无奇的。但是,这种平淡多少令人心慌。短短的几个月,商人、戏子、警察,各种各样的人,梧惠都见过了。她开始相信收到的投稿里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的剧情,大约真是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发生的。
如果日子真就这么平平无奇地过下去,这仅存的忧虑也终会淡化,直到完全散尽吧。一般而言呢,发展到让读者也不再提心吊胆,意外才真正降临。在那之前,一切都只是角色的草木皆兵。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上周与莫惟明去的那家小店,她印象颇深。那是一家普通的江边小店,因为位置比霏云轩所在的街巷更加往东,没有碰到千华巷的地盘,又因附近多是居民区,所以价格公道,口味亲民。上次的蒸鱼令她念念不忘,没好意思抢莫惟明的那半,算她有素质。
这次倒也不是她想独吞,而是她记得这周末莫惟明值班。既然他不在,那自己一个人去吃饭,这没什么问题。退一步讲,就算他在,自己一个人去吃饭,也没什么问题。
又不是什么蓄谋已久,而是“临时起意”。吃顿饭罢了,多大点事。她毫无心理负担地出发了。天气真是越来越暖,乘船沿江而下,清爽的风吹拂着脸,不再让人觉得冰寒。
到了店里,人比上次多了些,大约是靠近饭点了。上周他们来,是想赶在天黑前回去,并不是正经的吃饭时间。梧惠叫了上次的鱼,又要了一份之前就感兴趣却怕吃不下的小菜。
这次人多,选不了靠江的座位,只能坐在临街一侧。这一带还算热闹,她吃一会儿饭,就抬头看一会儿窗外。人们三五成群,多是一家人结伴而行。虽然有点吵,但这些杂音刚好占据她的脑袋,让她分不出思绪为尚未发生的事忧虑。
在一次抬头时,她瞥见人群中有一个人的影子。他短暂地吸引了她的注意。梧惠对那个人影有点印象,倒不是他的相貌本身,而是他戴着的围巾。上次似乎就是他出现在这家店的门口。难道那个人就住在这附近吗?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少年的身影很快消融在人群里。梧惠想不明白,为什么越来越热的天,他却不肯摘下围巾。周围的人也对此视而不见,像是不觉得这是什么奇怪的行为。是居民习惯了吗?
走出饭馆,天还是暗下来。但梧惠的心情很平静,便决定在附近多转转。明天是周日,不在乎晚回去一会。这么想着,她便沿江走了一阵。人不如主街多,却也不少。有结伴的男女紧紧依偎在一起,有老人忧虑地呼唤顽皮的孙子,还有父母一左一右牵着儿女的手。
她看着那一家四口。母亲牵着女儿,女儿牵着儿子,儿子牵着父亲。两个小孩玩闹着一前一后,荡着身子,像用腿荡秋千似的,手却都彼此紧握。梧惠心里突然涌起一点酸涩。
这样的小游戏,她在儿时也玩过。她也问过父母,想让他们再生个弟弟妹妹。两人总是露出有些为难的神色,告诉她,他们的条件暂时不允许再多养一个孩子。
养一个孩子要多少钱呢?什么样的条件,才能再给她要个弟弟妹妹呢?她那时候小到对钱没什么概念,但如今回过头,也不觉得自己曾过得有多清苦。相对于现在不少养育着复数个子女的家庭,她那阵甚至算得上优渥了。想要的基本都有,尤其是课内外的书籍,从来少不了她的。
大约父母的标准比别家要高吧。他们都是知识分子,希望孩子能过着很有保障的生活。生太多孩子的,除了少数有钱到根本不在乎多一张嘴的家庭,便是大量的、没读过书也没什么钱的人们。他们的孩子是赌注,是筹码;他们想博胜的,兴许只有自己的未来。
但真到了晚年又是一番怎样的景象,梧惠不好说。她见过很多不大乐观的例子。有穷人家生了孩子,砸锅卖铁供他读书,如今过得不错;有穷人家生了太多,吃饭都成问题,便也上不起学。上不了学,在村里的种地,城里的打工,都赚不来多少钱。他们再各自开枝散叶,只养得起自己的家。他们可能会突然想,该送孩子上学,也可能继续这无尽的循环。
还是要多读书。
那时的梧惠是不理解的。她读书只是因为无聊。她想有个伴儿,想不来自己会因此失去什么。但就算真短些什么,作为孩子,她大概也察觉不来——因为对生活水平本就没有清晰的认知,多了少了自然也没有感觉。说不定,多一个人带来的陪伴还能让她忽略这些。
她会这么想,是因为父母总不在家,又不放心她一个丫头在外面乱跑,陪伴自己的便只有玩具,只有书。仅有的玩伴和课堂的同学,也都有兄弟姐妹,好像只有自己孤单一人。不过某一天她不想了:同在一班的一对兄弟为了什么她想不起来的破事打了一架,头破血流,还被叫了家长——又是一顿毒打。她觉得自己一个人挺好。
想了这么多,不知不觉走了很远。这边的路不好走,没铺水泥,也没有砖。周内下过一场雨,这里还有些泥泞,但勉强能走。江边已经没了护栏,最近的那些居民区也变得简陋。周围也没有人,只有虫群发出单调的嘶鸣。
梧惠正准备离开,却发现前方有人影站在那里。
是个……女人吗?一个有些胖的女人。没什么灯光,仅借着月亮,梧惠看得模糊。她一人在树旁,脚边没几步就是潺潺江水。梧惠有点担心,该不会是遇到什么困难的人,一时想不开,要往下跳吧?就算只是暗自伤心,这地方也太过危险,一不留神就要出事。
梧惠不是多管闲事的人,但也不是见死不救的人。
“那里太危险了,”她一边靠近一边喊,“您还是离远些吧!”
那个低着头的女人缓缓抬起头,却没有看向她。梧惠又靠近些,对她说:
“您心情不好么?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现在太晚了,可一定要注意安全。”
“你能看到我?”
在那女人转过头的一瞬间,梧惠头也不回地跑了。
那女人不是胖——而是肿。被水长时间浸泡的臃肿。不仅如此,她的脸上还有坑坑洼洼的沟壑,像是被什么东西啃食过。即便是微弱的月光,梧惠也能看清皮肤上异样的起伏。
梧惠没有见过那具尸体,但是她敢肯定,那具尸体就是这副模样。
因为她想起来了。那女人穿的衣服,与那天自己在江边看到的“影子”一模一样。
顾不了想那么多了。在那个白天,梧惠再怎么胆大,也没有胆量和一个已死之人对峙。就算是有人装神弄鬼,也没有那个心思求证。若她真是淹死的……水鬼找替身的说法从几百年前就是吓唬小孩的经典故事。
梧惠觉得自己真是疯了。不是现在,而是很早之前。再怎么说,能看到那些“不干净”的东西从来不是什么好事。这会儿怪莫惟明可太晚了,也没什么用,当务之急是保命。她沿着来时的方向使劲跑,却怎么都回不到大路上。
好了。这下小时候听过的、看过的鬼故事,全都不合时宜地涌到脑子里来。实在是经典的鬼打墙。她很害怕,但理性仍能支撑她迈开步子——不知还能支撑多久。她沿着河岸疯狂地跑着。不是她不想往大路上走,是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逼迫她只能向前方直行。就算她怎么努力地想要远离江水,水位还是蠕动着、奔涌着蔓延,要拽住她,将她卷到水的深处。
终于,她脚下一滑,跌落到江里去。究竟是水边的土壤太过松软,还是她已累到腿酸、怕到腿软,都不重要。她猛坠入江中,脚尖无法触碰到任何固体。这里的江难道没有斜坡作为过渡么?也或许,那是“水鬼”的把戏之一。
挣扎也许是无用的,但求生的本能还是会让她做这等无谓的事。
她本就不想死。
会不会游泳,在这个时刻没有意义。水灌进鼻腔,像一把细小的钉子将肺泡尽数割裂。已经分不清腥味从何而来,是水还是自身。力量很快从体内丧失,她甚至清晰地感受到这个过程。求生的心没有死,但这样的力气却……
她想了很多,从强烈的“我不想死”,到“算了吧”,可能也只过了短短几分钟。
当她即将彻底放弃挣扎时,她看到有一双苍白的手从上方探入水中。
即将熄灭的意志重新燃起。梧惠不顾一切地抓住伸来的手。一种比坚冰比寒铁更冷的触感传来,即使在水中也如此鲜明。但她顾不了那么多。这双冰冷的手充满力量,钳住她伸来的手腕,铰链一样将她狠狠地拽上岸去。强烈的疼痛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要被扯断了。
她爬上岸,那双手将她松开。她呕出许多江水,每一声咳嗽都伴随着剧烈的疼痛。腥味挥之不去,她很确定这次来自自己的喉咙。
等模糊的视线稍作恢复后,她意识到,自己离“事发地”依然很近,她根本没有跑得多远。她被困住的水位也只是浅浅的,距离深水区还有很长的距离。
那个人又伸出手来,他还未离开。跪坐在地的梧惠再次抓住他的手,依然那么冰冷。梧惠被拉起来,勉强站直身子。在与救命恩人对视的那一刻,梧惠突然心生恍惚。
白色的长衣,灰色的围巾。
还有一对住着金色月牙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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