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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后,余地龙和吕云长离开轱辘街上的小客栈,来到院门口,一左一右蹲坐着,像两位门神。等人实在是一件百无聊赖的事情,吕云打了个哈欠,伸手轻轻拍嘴,随口问道:“余蚯蚓,你知道今年开春后的头等大事吗?”
余地龙正想着师妹王生在那白狐儿脸身边过得习不习惯,有没有在北莽找到一两把崭新名剑,有没有跟人打架。根本没听到吕云长这个经常自诩江湖小喇叭的家伙在说什么,反正吕云长狗嘴里也吐不出象牙来,这句话是王生说的,余地龙一直没搞懂什么意思。吕云长也习惯了余地龙的心不在焉,自顾自说道:“以前吧,文武评、将相评和胭脂评,一共有七评,都会把武评当作压轴好戏放在最后头,先用胭脂评来勾搭起人的胃口,这次由纳兰右慈和谢观应联袂评点的‘祥符大评’,不太一样,好像格外重视文评和将相评这三评,竟然把那武评放在了最前头。”
余地龙哦了一声。
吕云长好奇问道:“你就不好奇咱们师父在武评上排第几?”
余地龙漫不经心道:“那谁跟谁也不厚道,在师父受了重伤的时候做这个,要是师父名次不好,以后等到北凉打败了北莽蛮子,我也学成了武艺,就去找他们麻烦去。”
吕云长白眼道:“今年武评一共有十四人登榜,重新提出了四大宗师的说法,再加上十大高手。师父跟拓拔菩萨、邓太阿、曹长卿三人一起被誉为天下四大宗师。接下来才是十大高手,据说也没有先后高低之分,离阳这边有陈芝豹,徐偃兵,顾剑棠,徽山的轩辕青锋,吴家剑冢的家主。北莽那边有呼延大观,洛阳,洪敬岩,慕容宝鼎,邓茂。”
余地龙皱了皱眉头,“咋的那个白狐儿脸、高个子观音宗宗主和喜欢吃剑的白眉老头儿,都没上榜?我觉得他们都挺厉害的啊。”
吕云长玩笑道:“以后你找到谢观应和纳兰右慈,自己问他们去,我哪里知道为什么。”
余地龙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吕云长讶异道:“你还真去啊?”
余地龙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你知道裴姨说的四合院是啥吗?”
吕云长点头道:“中原那边有很多这种院落,分为几进几进的,很多有钱人的大宅子,都是四合院。”
余地龙低声问道:“那得好些银子吧?”
吕云长撇嘴道:“在这整个县城就一条轱辘街的碧山,花得了几个银子,撑死了四五十两就能拿下来。”
余地龙怒道:“四十五两还少?!”
横背着那柄大霜长刀的吕云长掏了掏耳屎,“也就你是眼窝子浅,作为咱们师父的徒弟,你跟师父在清凉山王府要座院子还不是一句话的事?那地儿才值钱,黄金万两都买不来!你瞧瞧北凉多少当官做将军的,不就只有副经略使宋洞明宋大人才能在清凉山有个住处?”
余地龙嗤笑道:“你懂个屁!”
吕云长争锋相对,“你连屁都不懂呢。”
余地龙伸手去摸住凉刀刀柄,吕云长也猛然起身,“余地龙,你真当我怕你,老子的大霜长刀早就饥渴难耐了!”
正在这个时候,徐凤年一手扶着腰,一手打开柴门,看到门口两个徒弟剑拔弩张的模样,没好气道:“要打就滚远点打。”
余地龙看着师父的气色,既愧疚又惊骇道:“师父,咋又受伤啦?昨夜难不成有北莽刺客?”
徐凤年脸色古怪,吕云长笑意更加古怪,这家伙殷勤谄媚道:“师父,等会儿徒弟扶你上马,可别再把腰给闪着喽。”
徐凤年一脚踹得吕云长飘离门口台阶,“牵马,启程去凉州都护府。”
余地龙小心翼翼问道:“师父,真没事?”
徐凤年板起脸,一本正经道:“有些败仗,输了后是找不回场子的。男人年纪越大越是如此。”
余地龙很用心想了想,“师父都已经是四大宗师了,看来敌人很强大啊。对了,师父,裴姨没事情吧?”
徐凤年正要说话,吕云长扯开嗓子喊道:“裴姨,咱们跟师父走了啊,师父的腰不行了!上马都困难!”
吕云长翻身上马,赶紧疾驰而去。
徐凤年和余地龙陆续上马,徐凤年皮笑肉不笑道:“余地龙,去,揍你师弟一顿。”
余地龙左手握着右手拳头,狠狠揉了揉,一脸“杀机”。然后这个孩子问道:“师父,啥理由啊?”
徐凤年反问道:“大师兄揍小师弟还需要理由?”
余地龙策马狂奔,追赶吕云长去了。
徐凤年看着孩子的背影,轻声笑道:“就像你挂念着王生,也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
徐凤年深呼吸一口气,回望小院一眼,“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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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不知所栖。不知所结,不知所解。不知所踪,不知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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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钟鸣鼎食的家族,到青州襄樊城,再到比中原天高的北凉,住在清凉山听潮湖的湖畔,最后来到了胭脂郡的贫瘠小县。
像一株无根漂泊的孱弱芦苇,从胭脂评上的离阳王妃,到不争气“丈夫”丢了芝麻官后生活愈发拮据的妇人,每日与柴米油盐酱醋茶打着交道,但裴南苇从未如此安心过。
她慵懒起床后,像往常那般做起了早饭。上次年夜饭她忙碌了一个下午,做了摆满一桌子的八九个菜,然后她在桌上搁放了两副碗筷。她坐在桌前,想着墙角根那块菜圃和院后那块稍大一些的菜园子,什么时候会有收成。想着吃过了饭,就要去打开那座鸡舍,看着会不会有惊喜。她想着昨夜从县衙那边讨要回来的二十多两银子,加上之前攒下的三十几两,按着碧山县泥瓦匠和木匠的价钱,怎么也能修出一栋有模有样的小四合院了,可惜如今幽州的世道不太平,若是在去年,还可以多省下好些银钱。裴南苇环视四周,去年末购买年货,给屋子添置了好些物件,当时事后还心疼来着,偷偷埋怨自己不该大手大脚,结果如今都涨了价格,倒是让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其实……也挺持家有道。
裴南苇收拾着碗筷,自言自语道:“不常来没关系,能来就好,所以别死了。”
她突然俏脸微红起来,轻轻碎嘴,“什么天下第一,还不是揉着腰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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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莽宝瓶州腹地,冰雪消融,万物生发,绿意盎然,一骑沿着山坡背脊疾驰到山顶,一人一骑后头跟着一个奔跑的少女,她除了背负那只巨大剑匣,背后还用麻绳系捆了许多把剑,这架势就像是江湖骗子卖剑坑人的。
高坐在马背上的人物是个极其动人的“女子”,正是上一次胭脂评上的魁首南宫仆射,榜眼陈渔也不过是得了“不输南宫”四字评语。祥符二年的新评,比起武评多达十四人,胭脂评只有聊聊四人,这位当年被世子殿下取了个“白狐儿脸”绰号的家伙,依旧是榜上有名,其余三人,分别是即将被皇帝钦定远嫁辽东新藩王赵武的陈渔,西楚姜泥,还有一位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女子,叫呼延观音,按照胭脂评隐晦所言,应该本是北莽草原女子,最后给那北凉王徐凤年掳抢回去金屋藏娇了。
王生进入北莽后,就一直跟在南宫先生后边跑着,很多时候停下脚步,也被要求气机运转不停,少女已经中途晕厥过去七八次。就像一个聪颖孩童,遇上了最为苛刻的私塾先生,像是恨不得孩子在睡梦中都要背诵经典,根本不管是不是会拔苗助长。要知道王生除了那剑气尽数收敛的紫檀剑匣,其余那些名剑可都就只有剑鞘可以略微隐藏剑气,每当少女精疲力竭气机絮乱之际,那些桀骜难驯的历代名剑就会出来火上浇油,细剑“蠹鱼”,旧北汉儒圣亲手锻造的三寸锋“茱萸”,道门符剑“黄鹤”,昔年一剑洞穿东越皇帝腹部的“衔珠”,剑尖吐气如绽春雷的“小晕”,最会跟其它名剑剑气相冲的“少年游”,还有那把性子如同活泼少女思春的“鹅儿黄”,剑匣加上这七柄剑,让少女王生像一只滑稽可笑的刺猬。她和南宫先生一路北上,不乏有识货的北莽高手要杀人越货,南宫先生也从不管少女能否应付,始终袖手旁观,除非是王生在厮杀期间被洪水决堤一般的剑气所伤,才会救下少女,然后不远不近尾随那些运气糟糕至极的北莽武人,每次等到少女悠悠然醒来,就会被南宫先生抛入战场,依此反复,直到王生成功杀人为止。在这之前,在东锦州境内,两人甚至遇上了一支千余人的北莽骑军,南宫先生一样是直接把她丢了进去,先前最多驾驭三四剑对敌的王生到最后杀红了眼,七剑尽出,斩杀了三百多骑,生死一线之间,等到她就要连同剑匣内诸剑也要一并祭出时,南宫先生闯入战场将她击晕,等王生醒来后,发现那些北莽蛮子已死绝,衣衫依旧洁净如新的南宫先生站在遍地尸体中间。
山顶上,白狐儿脸牵着马眺望远方,开口问道:“知道为什么世上高手总是刀不如剑吗?”
王生摇摇头,师父要她练剑,那就练剑。师父曾经说过自己是世间第一等的“剑胚子”,不练剑就可惜了。其实王生心中有些遗憾,师父虽然也经常用剑,但毕竟师父的武道路途是以练刀开始,所以王生偶尔会羡慕那个油嘴滑舌的吕云长。尤其是听说腰佩春雷绣冬双刀的南宫先生,曾经送刀也借刀给当初两次行走江湖的师父,就更让少女有些不好与人言的小念头了。
白狐儿脸摸了摸王生的脑袋,轻声道:“人怕认真,事怕较真。王生,你要是不想一辈子只给他当个可有可无的徒弟,那就好好想一想这个问题。”
王生虽然不懂,但还是习惯性使劲点点头。
白狐儿脸微笑道:“天下百万剑,有共主之人。你以后只要能赢了她,你师父就会对你刮目相看。这世间还从未有过女子成为天下第一人。”
王生惊讶地啊了一声,怯生生道:“南宫先生是说那位姓姜的西楚亡国公主吗,可她早早就能御剑飞行了呀,我打不过她的吧?而且……而且听说她真的长得很好看……”
白狐儿脸叹息道:“你这个傻丫头啊。”
王生微微踮起脚跟,系紧那几把有些松落的名剑,然后抬头对南宫先生笑着说道:“先生,以后师父如果不是天下第一了,你来当就好了。”
白狐儿脸摸了摸少女的脑袋,无奈道:“你啊,是真傻。”
王生犹豫了一下,终于壮起胆子问道:“先生,我能问个问题吗?”
白狐儿脸柔声道:“是想问为什么要来北莽?”
王生轻轻点头。
这位天下第一美人微微仰起头,笑声爽朗,“王生,知道我是什么境界吗?仍是止步指玄而已,当时离开那座听潮阁,不是不能到达天象境界,也不是不能跻身下一次武评高手。只不过对我来说,只要不是天下第一,就没有半点意义!”
白狐儿脸松开缰绳,双手轻轻按在春雷和绣冬的刀柄上,向前踏出一步,“只差一步而已。”
这是少女王生第一次看到南宫先生毫不遮掩的意气风发。
真是好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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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越剑池,传世崖刻无数,其中以大秦古篆“剑池”二字,和大奉王朝草圣醉后所书“水深山高剑气长”最为神韵飞扬。
剑池畔山石叠嶂,池水绿幽,水面有起有伏,一年四季高低有异,但是剑池的出奇之处在于春夏多雨时节,剑池之水反而清减下降,“水深山高剑气长”七个草书大字,可看到由上及下的“剑”字,反而是那秋冬少那“无根天水”的下半年,水高没掉“深”字,只余下一个孤零零的“水”字进入眼帘。剑池宋家已经存世六百余年,比起东越国祚还要长出许多。可是自从吴家剑冢出现后,剑池这座享誉四海的剑林圣地,在许多人眼中就有了“既生宋何生吴”的唏嘘感慨,与那吴家剑冢崇尚古人古剑不同,宋家在最近一百年尤其是上任宗师宋念卿手上,始终坚持“人不如旧,剑却不如新”的剑道宗旨,每一名剑术有成的宋家剑士,在离开剑池前往江湖之前,都要将旧剑丢入剑池,亲手去剑炉铸就一把新剑,外人一直对此不解,觉得大概是寄托了“旧人新剑大气象”的美好愿望吧。
在宋念卿死后,曾经担任广陵王赵毅客卿的柴青山再当年被驱逐后,重新返回这座剑池,这位从无弟子的剑道大宗师也总算“姗姗来迟”地收了两名弟子,少年是惊才绝艳的宋氏子弟,少女是一块璞玉蒙尘的外姓弟子。师徒三人站在剑池一块铭刻有“万人敌”三个楷字的春神湖巨石上,大石如小山,方方正正,气势威严至极。并无佩剑的老人低头看着那幽深古意的一池春水,嗓音沙哑,开口道:“我师兄当年败给李淳罡,不是什么自尽而死,是受伤而亡的。家主宋念卿去年死在剑池外的江湖上,也不是什么寿终正寝,而是十四新剑尽出后,甚至不惜以性命作为代价,祭出了陆地神仙境界的一剑,仍是被人光明正大杀死。告诉你们这两件事,是希望你们明白一个道理,除了那个一家之学即天下剑学的吴家剑冢,天底下还有很多可以不把剑池放在眼里的用剑之人,比你们想象中要多很多。”
柴青山大概是觉得这种真相对两个孩子来说仍是太过残酷,笑了笑,自嘲道:“剑池除了我这么个糟老头子死撑着,在江湖上挺有名头的、你们也应该喊一声师兄的那个李懿白,他这辈子没希望登顶剑道,比起剑冢吴六鼎、剑侍翠花和龙虎山齐仙侠这些同龄人,差距不仅仅在剑术剑招之上,眼界胸襟都差了许多。所以你们是剑池最后的种子了。说说看,你们练剑,有没有一定要超过谁?”
那面如冠玉的少年性子跳脱,灿烂笑道:“先是李懿白师兄,接着是师父你,然后去吴家剑冢一趟,再去找邓太阿,找不到的话,就去北凉……”
说到这里,少年指了指身边的少女,“告状”道:“师父师父,师妹跟咱们剑池很多很多女子一般无二,私底下对那北凉王徐凤年都爱慕得很,每次聚在一起说起那家伙,她们呦,啧啧,眼睛都跟咱们脚下的池水似的,绿油油亮闪闪!师父,这也太不像话了吧,那个姓徐的可是咱们剑池的生死大敌,反正剑池里的男人,就没谁不想拿剑砍死徐凤年的。”
少女那张精致小脸涨得通红,恼羞成怒,怒喝道:“宋庭鹭,闭上臭嘴,没人把你当作哑巴!”
然后少女心虚地看了眼师父,生怕惹来师父的心意不快。
柴青山一笑置之,感慨道:“儿女情长剑气长,不是什么坏事。徐凤年啊,如今成了我那一辈人心目中的李淳罡了吗?”
这个时候,有位白首沧桑的老妇人,步履蹒跚而来。
柴青山和少年少女走下那块巨石“万人敌”,少年跑过去搀扶年迈老人,笑眯眯喊道:“太奶奶,趁着日头好,赏景来啦?”
老妇人眼神慈祥地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庭鹭,记得好好跟师父学剑,要用心,至于练不练得成,则可以随遇而安,千万记得,以后若是出门行走江湖,要好好回家。”
柴青山点头致礼,老妇人笑着点了点头。
师徒三人走后,老妇人坐在池畔,仪态安详,微笑道:“念卿,以前都是我等你,等了很多年很多次,不管多久,最后总能等着你回家。”
她将那枯瘦双手叠放在膝盖上,当年红妆渐渐已白首。一生之中,习惯凝望他的背影,夫妻之间的言语,甚至也许不如丈夫与弟子传授剑道那么多。
每次他离开剑池,返回剑池。
她都会站在剑池门口。
他也从不看她一眼。
她不悔。
老人闭上眼睛,喃喃道:“念卿,现在是你等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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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水乡,多小桥流水人家。
绰号竹子的年轻人在镇上街道游手好闲逛荡了一整天后,在暮色中回了家,娘亲也关了那家布铺,在家里做好了饭菜。年轻人埋头吃饭,带着儿子在前年搬来这座镇上的妇人,柔声道:“慢些吃,没人跟你抢。”
年轻人只顾着狼吞虎咽。
妇人笑道:“你温大哥都成亲了,娘不奢望你找到刘家小姐那样的好姑娘,能随便拐骗个回来就成。”
年轻人满嘴饭菜含糊不清说着知道啦知道啦。
她叹息道:“你也别整天都在外边无所事事,娘不是非要你挣钱,只不过一个男人,总这么不做事,也不好。女子嫁人,总归是喜欢找那些有活计傍身的男人,就算一开始穷些,心里也有底,有了盼头,这日子过得也就舒心了……”
年轻人突然把手中饭碗往桌面上狠狠一拍,满脸怒火大声吼道:“对,我就是不务正业,可就算我像我爹那般有什么用?!我爹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老实人了吧?做庄稼活谁都竖起大拇指吧?结果怎么样?!还不是撇下我们一走就是这么多年,是不是死了都不知道!他要是哪天回来,我都不认他这个爹!王八蛋!”
她红着眼睛,原本性子最是温婉的妇人,虽然嗓音颤抖,但是以不容置疑的态度说道:“不许你这么说你爹!”
年轻人起身离开凳子,蹲坐在房门口,生着闷气。
妇人撇过头,偷偷拿袖子擦了擦泪水,收拾掉碗筷后,端着一根小板凳来到门口,柔声道:“饭菜帮你在锅里温热着,什么时候想吃,就跟娘说一声。”
年轻人低着头,哽咽道:“娘,我不是想跟你发火,我只是埋怨我爹,他对不住你……”
妇人微笑道:“你爹怎么就对不住你娘了?你爹啊,自打认识我起,就没有说过一句重话,也没发过一次脾气,那么多年,庄稼地也都是他一个人打理的,都不让我下地,一次都没有。每次去镇上赶集,也不忘带回一些钗子啊胭脂啊的小物件,我当年嫌他糟蹋银钱,你爹每次总说知道啦知道啦,可每一个下一次,你爹也还是会买的。你娘我啊,也就是嘴上怨你爹,可心里喜欢呢。乡里乡亲,谁家女子不羡慕你娘嫁了个好人家?”
年轻人气乎乎道:“我爹能娶了你,那也是他的福气,就该这么心疼娘才对。”
妇人笑着摸了摸儿子的脑袋,“以后你找到了媳妇,也要对她这么好。”
年轻人犹有怨气,“反正肯定不像我爹,一走就好几年没了音信,也不知道寄封家书回来。”
妇人温柔笑着没有说话。
年轻人突然说道:“娘,温华大哥说过了,我就不该去混江湖,他说等他攒够了钱,大概今年秋再跟掌柜的赊些,就能从掌柜的手里盘下那酒楼,以后让我帮他打打杂,我答应了。”
妇人开心道:“这是好事啊。你认识那么多朋友,就你温华大哥是真心想你好,以后帮忙做事,多出力,钱不钱,不要太看重了。你爹说过,咱们人啊,掉钱眼里可就爬不出来了,那才真是一辈子劳心命,看上去衣食无忧,其实是过不舒服的。”
年轻人有了笑意,“嘿,我爹还能讲出这样的道理?”
妇人作势要打。
年轻人突然问道:“我爹叫王明寅?”
本来只是假装要给儿子一个板栗的妇人,这下子是真敲在儿子额头上了,气笑道:“哪有做儿子的直呼爹名讳的!”
年轻人笑道:“娘,我跟你说啊,以前江湖上也有个叫王明寅的,可了不得,他哥就是那个守了十年襄樊城的王明阳,是当年唯一让北凉王也没办法的大官,他自己呢,也厉害,是天下第十一的武学高手,他们兄弟二人的王家,那就更吓人了,我听到过一个文绉绉的说法,叫做世代簪缨,意思大概是说家里很多代人都是做达官显贵的吧,娘,你想不想听那个跟咱们爹同名同姓家伙的江湖事迹?”
妇人摇头笑道:“不想听。”
年轻人看了眼天色,起身道:“温大哥昨天说他让我有空找他喝酒去,好像是听到了什么高兴的事情,我这就去了啊。”
妇人连忙起身,“拿几块布去。”
年轻人白眼道:“温大哥不在乎这个。”
妇人瞪眼道:“人家不在乎,那是人家的好,我们王家也要将心比心。”
年轻人做了个鬼脸,“这也是我爹说的,对吧?”
妇人去内屋捧来两块布,递给儿子,“喝过酒后,回家的路上走慢些。”
年轻人接过布,嘴上嚷着知道啦,快步如飞离开家。
妇人看着儿子没有带上院门,无奈摇了摇头,走过去掩上,正要插上门栓的时候,停顿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把门给彻底关严实,转身走向屋子,轻轻笑道:“
明寅,儿子长大了。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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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山大雪坪,轩辕家的声势在轩辕大磐这一代枭雄巨擘手上都无法登顶江湖,如今竟然是俨然压过了龙虎山天师府不说,连东越剑池都可以不放在眼中,放眼全天下,恐怕就只有吴家剑冢可以与之比肩了。这一切都归功于坐镇缺月楼的那位紫衣女子,无数江湖豪杰都心悦诚服匍匐在这名女子的紫衣之下,当武评有她的一席之地后,成为武林最新圣地的大雪坪更是人声鼎沸,登山游客密密麻麻多到足以让人再别想下山,当胭脂评竟然没有出现她的名字后,让无数爱慕那一袭紫衣的年轻侠士为之打抱不平,嘴上叫嚣着要给纳兰右慈和那个谢观应一点颜色瞧瞧。
昔日的四皇子如今的皇帝陛下曾经来此登山访客却被拒之门外,加上北凉王将听潮阁武库藏书请鱼龙帮护送到徽山,这两桩事情,对最喜欢捕风捉影的江湖人士而言,无疑是拥有巨大渲染力的,许多人以此推断出当今天子之所以对北凉徐凤年不那么待见,不仅仅是上一代天子藩王的旧怨,绝对也有争风吃醋的新恨。这种原本被离阳官场嗤之以鼻的胡乱猜测,在皇帝陛下亲自让人给徽山缺月楼送去“独步天下”的亲笔匾额后,开始站稳脚跟,而整座江湖对登基以后以种种文治举措闻名天下的新天子的观感,也越来越好。毕竟之前的先后两任离阳皇帝,那可都是喜欢“江湖传首”的铁腕君主,当今天子不说如何善待江湖草莽,最不济也是没啥深恶痛绝,这就值得不过年也要爆竹庆幸了。
轩辕青锋站在一棵老桂树下,徽山首席客卿黄放佛在洪骠下山后,作为徽山山主和武林盟主的紫衣女子又沉迷武道,已经跻身指玄境界的黄放佛便愈发独掌大权。
但是哪怕在徽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黄放佛却比以前更加如履薄冰,丝毫不敢越雷池一步。当年她为了攀升境界,那可是汲取了无数江湖高手的内力,残忍手法较之那些所谓的江湖魔头,有过之而无不及,后者好歹还会讲究一个兔子不吃窝边草,她可是一开始就从徽山豢养的清客开始杀起,直到无人入她法眼,这才对准山外的高手。如今她在与王仙芝拦江一战后,武学造诣和武道境界突飞猛进,听潮阁送来的某些秘笈,更是让她如虎添翼。
轩辕青锋平静问道:“常驻山上的二品小宗师有几人了?”
黄放佛毕恭毕敬回答道:“肯为徽山效命的有六人,只愿意锦上添花的有十一人。”
轩辕青锋冷笑道:“锦上花。”
黄放佛顿时遍体生寒。
轩辕青锋始终双手负后,仰头看着那棵唐桂的枝叶,语气转柔,“锦上花,雪中炭,雪上霜,火上油,风中絮,心头刀。”
然后她自嘲道:“世间女子,你觉得我是哪一种?”
黄放佛当然不会天真以为她是在跟自己说话,默默离去。
她等到黄放佛远离后,“当时你以玉玺气运帮我稳固境界,我没有陪你前往神武城对付韩生宣,但是后来王仙芝去找你的麻烦……你我已经两不相欠了。如今我有赵黄巢和无用和尚两人的武学心得,根本就不需要你送来那些箱秘笈!你是想再一次跟我做大买卖?”
轩辕青锋沉默片刻,“还是说,你也觉得两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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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城。
一座“无人问津”的隐蔽宅子,丰腴女子弯腰护着那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子,脚步摇摇晃晃的孩子伸手去抓那张悬挂门口的珠帘。
作为孩子的娘亲,她此时的眼眸中,有宠溺,有疼爱,有愧疚,有遗憾。
她蹲下身,抱住那个孩子。
大人的脸颊贴着孩子的脸颊。
她柔声道:“徐念凉,我的小地瓜,长大以后,一定要去找你爹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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