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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女官难得有机会,立刻冷笑着补充道:“你那个妹妹,也是很喜欢耍小聪明的。崔景煜的封侯宴上,她也没少算计陈家人吧?”清澜脸上有瞬间的惊讶,但很快掩饰好了。她总算明白,今日为什么长公主殿下要召凌波和她一起来了。
宫中用人,最讲究家世清白,尤其女官,因为手握着和前朝大人们一样的权力,所以更要慎重。长公主殿下不仅查过鹿鸣寺,还查过凌波。
她于是低头道:“凌波今日的性格,有她的缘故,而且也是为了保护家人,请殿下谅解。”
但秦女官显然却不打算轻轻放过。
“卢家姐妹不也是为了保护家人吗?”她总算在清澜如平湖般的脸上找到破绽,立刻乘胜追击。
清澜抿紧了唇。
方才谏言时也没见她这样紧张,连手也握紧了,到底是没经过真正的宫廷风雨,虽然聪明,到底年轻。谈正事自然纵横捭阖,但刀剑落到自己家人身上,才知道紧张。
真是有趣。
“但我家有我在,我会一直约束着凌波的。迄今为止,她做的事也都仍在我允许的范围。”她几乎是恳求地看着长公主殿下:“殿下,臣女能用自己的人品,为舍妹担保。”
宫中的人,是干得出用你的同时却惩罚你的家人的事的,赐死也是常有的事,大概还觉得在替你清除累赘呢。所以清澜根本不向秦女官说话,只恳请长公主殿下的宽容。
长公主殿下也看出了她的紧张,微微一笑。
她终究是有着山林之王的心。
“好。”长公主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道:“说了大半天了,你也累了,靖容,吩咐留饭吧,备车驾,我要进宫一趟。”
清澜这才放松下来,仍跪在地上,等长公主殿下摆驾离开,才虚脱般坐在地上,偏偏秦女官还没走,见她这样,反而发出一声带着嘲讽的笑声。
清澜也懒得管她对自己的不满从何而来,横竖长公主要用自己,已成定局,一次谏言被采纳是幸运,两次就是必然了。说明长公主的见解和自己是有些相同的,就像官家倚重沈大人和陈大人,皇后娘娘倚重平郡王妃和卢文茵一样。
她读了那么多圣贤书,早明白这道理,这世上没有什么真正的君明臣直,就好像苏女官欣赏她,秦女官却不屑一顾一样,不过是见解刚好合上了而已,就好像前四年她在花信宴的不得志,平郡王妃不欣赏她,沈夫人虽然和她亲近,却不懂她的抱负。长公主出山之后,她的声音才有被听见的资格。
所以她并没有什么雄心壮志,因为知道劝谏带来的荣耀不值一提,终归是依附于他人,不由自己控制。
但苏女官却对她很上心,上次清澜的谏言被采纳却无赏,她已经很不解了,这次又一样,长公主听了一番在她看来是比书上那些名臣也不差的谏言,却只是赏了一顿留饭而已,她顿时更加意难平了。算来算去,也只能算到叶凌波头上。
于是她一面送清澜出去,一面私下劝她道:“叶小姐,有句话我本不该说,但这世上,本就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知道你心善,但也未必要被拖累。”
“哪里就是拖累呢?”清澜笑了:“凌波在家中起的作用,比我还大呢。”
“我知道你们姐妹感情深,看重家人是好事,但也要分对错。”苏女官仍然劝道。
“先不论凌波心地善良,不会犯什么大错,这其中一定有误会。就算她有错,也是我的错,我是长姐,是我没有教好她。长公主殿下听我一次劝告尚且采纳,她和我朝夕相处,从一个小姑娘长到现在,怎么不算我的责任呢?她有错,也是我的错。”
苏女官自小进宫,显然对清澜这话无法理解。
“就因为她是你的妹妹?”
清澜笑了。
“因为我是她的姐姐。”
她反问苏女官:“人无完人,世上谁都有缺点,比凌波问题大的人有的是,我不曾纠正他们,为什么要苛待凌波呢?就算凌波有问题,我也该包容她,替她扛才对。书上说小人群而不党,小人也知道包庇自己的人,怎么君子反而不知道了?否则我们读这么多书,拥有这份力量干什么呢?”
苏女官自小进宫,和亲人缘淡,本来是预备劝清澜的,反而被清澜这番话说得怅然若失起来。
她也忘了,家人是什么感觉了,既被人无条件地保护着,怜爱着,同时也无条件地爱着自己的家人,随时为她们遮风挡雨。后背相托,如同在寒冬中相拥取暖,想想也知道,一定是极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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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也怪不得苏女官说清澜,凌波身上的内宅智慧,实在是足足的。把京中世家夫人的后院消息都了解得透透的就算了,到了公主府了,也仍然有她运转的空间。清澜跟苏女官一回来,先看见她带着个小女孩在玩,正是平安坊的二丫,听说长公主殿下已经正式收她为义女,改名叫窈娘。
“小郡主,你怎么在这里,早该去上课了。”苏女官立刻警惕起来,看一眼旁边,窈娘的奶妈丫鬟连忙上来,窈娘却不肯走,仍然拉着凌波的手,看在苏女官眼里,更是凌波用手段的证明了。
清澜哪里知道这里面的弯弯绕,还当自家妹妹只是在内宅操纵点消息的水平呢。见苏女官紧张,于是笑着拆解开了两人,道:“郡主娘娘有礼了,殿下开恩,留我们姐妹在府上用饭,郡主喜欢舍妹,等上完课来,再来找她玩也是一样的。”
虽然没封,但公主的女儿封郡主是十有九稳的事,对人高抬一格也是世家小姐的礼仪。窈娘虽然当了未来的郡主娘娘,但心里还是认当初的账,一心听凌波的,清澜的话她根本没听进去,但见凌波朝自己使个眼色,这才放开凌波的手,跟着奶妈和宫女去上课不提。
看在苏女官眼中,自然凌波又多一项操纵郡主的罪名。但她敬重清澜,还是认真预备晚膳,留两姐妹用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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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华长公主进宫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她素来地位超脱,问一问宫人,就知道今日官家回来之后,径直去了翠微宫,连去椒房殿见一见皇后都没去。
这样宠爱淑妃,难怪中宫心中不稳,总是这样,一处动,就处处动,太傅当年早早教过,为君者最要稳,平和中正,因为一点动荡,落到下面就是地动山摇。
京中流行南戏已有大半年,终于也传到宫中,淑妃机敏,立刻就排了个戏班子,拣宫外最时兴的新戏排演起来,今日正好借机邀官家来宫中坐坐。谁知道没多久外面就通报,长公主殿下驾到。
官家连忙让人都退下,自己扫了一眼镜中,理了理自己的翼善冠,他见到这个姐姐,总有点不自在。
也是愧疚,也是崇敬,所以加倍地想要补偿。她的下嫁为的其实是他,所以后面英国公府的惨剧也多半该算在他头上。
长公主进来,给官家行礼,官家自然是让免礼的,又和淑妃见礼,淑妃倒机灵,主动上去抢先行了礼,又借口去看茶点,避让了出去,让他们说话。
宫女上来倒茶,长公主落座。倒是官家先主动与她寒暄,问道:“阿姊从哪来?”
“有些事耽搁了,所以一天都在府中处理。”长公主淡淡道。
“怪不得花信宴不见阿姊。”官家端起茶来喝,氤氲的烟雾中,似乎仍然是十九岁那个气质阴郁的青年,就算用心机,也是优柔寡断的模样。父皇当年就不喜欢他这个样子,怕他守不住江山,所以一心扶晋王上来。
说句大不敬的话,若不是父皇身体不好,今日江山归属,倒还真有几分悬念呢。
但二十年过去了,他老了,她也老了,这宫廷的日日夜夜如此漫长,时光仿佛凝滞不动,宫殿也总是旧模样,总让人疑心他们仍然困在当年的皇宫里,从来未曾走出来过。
她向来是三个人里最果决的一个,不然他也不会做了官家也仍然叫她阿姊。
“听闻圣上要去春狩?”她也端起茶来,不紧不慢地问道。
官家的脸上有瞬间的尴尬,做帝王固然是百般好,但明面上总归是不自由,因为动一动都劳民伤财,明眼人都看得出官家对春狩的兴致勃勃,但官家自己却不能承认这一点。
陈大人大概也不知道,她一句话就差点把整个春狩问没掉。
“也是钦天监说,今年春天天气好,再者也辛苦了大半年了,所以想去猎场松快松快。”官家自己也觉得心虚,所以先拉钦天监出来挡一挡。
长公主听着也想笑。
他倒坦诚,纵使自己也觉得不像话,还是如同当年一样。
他们之间,从来是不需要谎言的。
“春狩也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辛苦了一年,圣上正好去求个好兆头。为的是边疆战事不要再起,百姓安居乐业,想必他们也没什么话说。”长公主淡淡道。
御史台那些人,也有点过分嚣张了。若是修三大殿那样的事,劝一劝还犹可恕,连个春狩也管起来了,只怕真是忘了这天下姓什么了。也是如今官家脾气好,若是父皇当年,只怕早杀几个来教教他们什么叫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了。
但脾气好也有脾气好的好处,就像现在,因为她开了头,他自然就会意接话,甚至顺着她的话道:“有魏侯爷在,自然是安稳的。”
长公主笑了,道:“圣上说得是。”
帝王也有许多种,有父皇那样英明神武的,自然也有他这种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虽然灭起臣子的九族来时也未曾心软,但总归是行事更委婉柔和。相比之下,不管是她,还是老七,当年都比他更刚直。
不然老七也不会折在诏狱里,过刚易折,过柔则靡,是书上的古理。
而他也确实过于靡徒了点。做夺嫡的皇子时固然好,做君王就有些失了尊贵。
“听闻有人动摇军心,又是在花信宴上,阿姊可自定之,不必经过宫中。”官家主动道。
长公主听得只想笑。
都是读过史的人,这句话也颇有那句“君可自取”的风范了。
她也并不接他的话,只是又问道:“听说阿偃换了太医,究竟如何,怎么又说病了呢?”
阿偃是赵衍泽的小名,她问侄儿的脉案,他竟也心虚,搪塞道:“不碍事。就是出宫去了沈家一趟,冻的,多养养就好了。”
那叶家的女孩子,借市井人的口,说他刻薄寡恩,真是说绝了。几句话的功夫,他已经推了几人出来背黑锅了,钦天监,沈家,还都是对他忠心耿耿的那一列。
长公主也懒得点破他,只是起身道:“既然这样,我就放心了。我还想着,陛下春狩的时候,能让阿偃一起随行呢。记得当年父皇还在的时候,每年春狩,我,陛下,阿七三个人,总是形影不离的,让太后娘娘好生担心呢。”
她提起当年,官家顿时眼睛也亮了,他们都老了,钝了,眼角也都有了皱纹了。这宫廷熏人的暖意,和无上的权力,像污水一样浸泡着他们。所以想起年少时跟着先帝去春狩,因为要表现,要显得勤勉,显得英勇,显得孝顺,所以早早赶在天亮前去皇帐前伺候,每一句答话,每一个抉择,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旁边还有虎视眈眈的皇子们,随时准备抓住他这个太子的一个错误而大做文章,如同一群饥饿的鬣狗,随时准备围上来将他们三人分食殆尽。
那感觉如同头顶悬着利剑,没有人经过那么巨大的压力还能一切如常的。他们只是各有各的伤疤,有人在身体上,有人在心里。
但人就是这样容易适应,二十年后,那早春寒冷的凌晨仍然在他们心中留下烙印,他不必闭上眼就能想起那浑身紧绷寒毛倒竖的状态,也记得卯时的清晨里,冬日的冷风被吸进胸腔的感觉。
光是回忆那感觉,他都觉得自己重新又活了过来。
“是呀。”他终于坦诚承认,有些雀跃地道:“朕也是这样想着,才觉得今年该好好春狩一场。”
从她进门,这还是他第一次称朕,到底也露出狐狸尾巴了。
长公主并不觉得距离感,反而有些想笑。有什么好意外的呢,早在二十年前,她就知道有这一天了。生在帝王家,她早早就知道,皇位上坐的人不是自己的父亲,也不是自己的兄弟,只会是个怪物。
否则他为什么推出钦天监和沈家,却就是不肯推出陈家来给她发落呢?
但这是她和阿七一起养起来的怪物。阿七过刚易折,没能看到这结果。只剩她一人品味这胜利的果实。她当然知道他对她有愧疚,想补偿。但再多的愧疚也有用尽的那天,就像他对阿偃,极尽宠爱和怜悯,却一点实权不给,不然阿偃何至于要亲至沈家才能替那个沈家的女孩子撑腰?
他不想动陈家,她就不动。但她不是二十来岁了,她也不是多病的侄子,她是这个王朝唯一的长公主,先帝嫡女,在权力中长大,在权力中守寡,也在权力中出山。这京城忘掉了她的名字,以至于一个新贵陈家也敢挑衅她的规矩,但没关系,她会让他们想起来。
补偿是君对臣的事,她需要提醒他,她也曾是他的盟友,她,老七,他,三个人,曾经在夺嫡之战的狂风暴雨中结成最稳固的联盟,远在中宫成为皇后之前。皇后不会明白的,君王是没有家人的,夺嫡时,兄弟,姐妹,叔伯,甚至父亲都不再可靠,都可能是要你命的敌人。
如同在一片风波险恶的大海上,驾驶一叶小船,四面群敌环伺,不知道什么时候铺天盖地的浪打过来,血缘,亲情,情爱,忠诚,什么都是假的,只有和自己在同一条小船上的人是可靠的,因为上了船,就注定和自己赢,或者一起死,没有别的出路。
经过那样凶险的夺嫡战,就不会再有别的家人了。二十多年过去,她仍然常常梦见自己仍是那个公主,在父皇膝下竭力扮演让他骄傲的女儿,要英气要尊贵,却又要随时臣服于皇权,孝心虔诚,她常常觉得自己就是被两匹马拖着头和尾,仿佛要被撕裂了,又似乎走在独木桥上,略偏向哪边都要栽下去。他应该也会常常梦见做太子时的生涯,是储君,也是世上最尊贵的人质。
就像老七当年在诏狱中,用了重刑后又陷入发烧,烧得迷迷糊糊时,还记得招供,咬死:“所有事情与东宫无关,是我一意孤行。”
而老七如今不在了,他们是彼此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他欠她的,就像他欠老七,英国公府的事,先帝欠她,这债务也成了他夺嫡的筹码,就好像老七的性命也被押上去一样。
没有什么比得过这个,是真正的从龙之功。她不用,但他不会不记得。
长公主告退,官家仍然是那副在长姐面前有些无措的样子,亲送到门口。先帝最厌恶他的也是这点,唯唯诺诺,没有点储君的贵气。也曾说过:“若是蔚华是男子,哪还有你们的事?”夸的是长公主,众皇子都服气。
但他们都清楚,要真有个这么英武刚直的嫡出皇子,第一个死的就是他。就如同太·祖皇帝废太子一样,英武的皇帝,从来容不下同样英武的太子。
所以如今的官家是过柔则靡的他,在自己的长姐面前那样退让,看起来似乎毫无刚性。宫中的妃子也个个性格张扬,他是温和文弱的皇帝,脸色是有一点点疲态的苍白,因为所有欲望都被满足,甚至常常有种厌倦的神色。说要春狩,他骑射其实不好,身形也并不挺拔。
但这并不妨碍他微眯着眼睛,召来心腹内侍王常忠。
“去给皇后娘娘请个安。”他眯细了眼睛,斟酌了一下措辞,忽然露出一个残忍的笑意来。
“就说,花信宴事忙,所有外命妇,今年上半年都不必进宫请安了。”
就算是王常忠,也有瞬间的心惊。那是皇后,是母仪天下的国母,不是什么可以随便训斥的妃嫔。但他偏要让内侍去传话,连罚也罚得这样隐晦,隐晦又狠毒,这半年罚的不仅是皇后娘娘不得插手花信宴,而且连皇后娘娘的母亲和祖母也不得进宫相见了。
都说今上凉薄,其实帝王哪有不凉薄的,先帝说是重情,收拾起那帮功臣勋贵也未曾手软过。与其说官家凉薄,不如说他是阴郁。什么事都不从正面攻击,所以格外有种残忍的快意。
王常忠去传口谕,连个旨意也没有,只能站着说了。皇后娘娘倒也平静,正看着十二皇子写文章,连头也没抬,只道:“去回禀圣上,就说本宫知道了。”
但她显然是不知道的。因为她并未传信去约束平郡王妃,而是一切如常,静观事态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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