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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珠委屈道:“奴婢看您睡得香甜,不忍心叫醒您嘛。”在她看来真不算什么,拜访夫人的人海了去,夫人一个个见,能见得过来么?等几个时辰是常有的事。再说今天已经大年三十,哪个正经人家在这时候拜访?不懂规矩。
要不是看在是夫人的本家姐妹,她早让人打发了,根本不会让人登陆府的大门。
江婉柔心中也诧异,她原以为江婉莹最多遣人送东西,不会亲自过来。两人关系有些微妙,无冤无仇,但她莫名不喜欢江婉莹,江婉莹也有意无意避着她,自她嫁进陆府,两人已经多年未曾见过面。
以至于她在花厅见到江婉莹时,神情一瞬呆滞,竟没能认出来。
“陆夫人。”
江婉莹开口,江婉柔蓦然回神,她拢了拢臂弯的织金彩霞披帛,朝她点头,“多年不见,裴夫人可还安好?”
既然她叫她为“陆夫人”,她也无需以姐妹相称。
两人对彼此都很陌生,不过江婉柔长袖善舞,江婉莹好歹在胶州做了几年知府夫人,倒不至于冷场。丫头送上茶水果子,两人不咸不淡地说着话。
三盏茶后,江婉柔有点儿想送客。
无他,她这五姐姐看她的眼神实在诡异!怎么说呢,厌恶中带着提防,提防中带着羡慕,羡慕里有一丝惊疑,惊疑后还有一抹畏惧。
太复杂了,江婉柔心中五味杂陈。这些年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面上恭维心里鄙薄看不起她的不在少数,她心宽,不仅不生气,还十分喜欢欣赏她们明明轻视她、面上还得笑脸相迎的样子。江婉莹不一样,她给她的感觉太诡异了,像暗中盯着人的毒蛇,虽然没下口,让人心里恶寒。
刚好,这时穿着崭新褙子的小丫头走进来,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江婉柔勾起唇角,不甚真心地对江婉莹说道:
“裴夫人,实在不巧。大爷唤我去给祖母那儿用膳。一大家子都齐了,老的老小的小,让他们等我一个人,不太合适。”
送客之意不言而喻。
江婉莹仿佛没听出话音儿似的,回道:“陆大人对你真好,听说这满京城的权贵,只有陆大人洁身自好,后院一个人都没有呢。”
嗯,有点酸。
江婉柔失笑,面上依旧一派贤良,“裴夫人误会了。并非我擅妒,是大爷公务繁忙,不爱女色。”
“我家大爷那性情,他若真有看上的,我还能拦住他不成?”
这是她在外的一贯说辞,之前有人以“妒”来诘攻她,那可是七出之条,江婉柔不可能让这口锅扣在自己身上,索性推给陆奉。
她又管不住他,他不睡别人,她还能硬塞么?
江婉莹忽然笑了一下,意味不明道:“也是。如陆大人这般尊贵的人物,日后必少不了三宫六院、三妻四妾,你也就这两年好日子了。”
江婉柔:“嗯?”
她这莫名其妙的怜悯是怎么回事?她想不明白自己有何处需要人可怜。不说杞人忧天,就算将来陆奉中了邪,忽然变得跟他三弟一样,她也是不怕的。她有淮翊,有名分,有人脉,懂经营,实在过不下去了,这些年攒的私房也够她富贵一生。
她确实因为陆奉得到了不少好处,但她并不是离了陆奉便一无所有,她为自己留的有退路。五姐倒真看得起陆奉,就连她这个枕边人,也时常觉得陆府是烈火烹油。经陆奉之手抄家灭族的不在少数,他得罪太多的人,如今圣上信任他,连皇子的案子都交给他办,倘若万一以后圣上后悔了,拿他开刀怎么办?亦或下一任帝王登基,他这个前朝权臣会是什么下场?
狡兔死,走狗烹。
有人说他“权倾朝野”,有人说他“简在帝心”,倒第一次听见有人说陆奉“尊贵”的,还三宫六院,当他是皇帝呐?
江婉柔面上微哂,不在意道:“那我更得趁着这两年,好好享受我的好日子。”
江婉莹似乎也自觉失言,很快把话题转到自己身上。女人家,也没什么话好说,除了衣裳首饰便是家长里短,江婉柔听着话音儿,发现她的婚后生活并不如意。
纯粹自己作的。
她想不明白,明明那么好的开局,江婉莹怎么能过成这个样子?
那个什么筝表妹,她明明在成婚时就知道有这么一号人在,人家有表哥表妹的情分,还得裴母喜欢,她应该在出京前就处理掉。她论身份是表嫂,好生给人相看个青年才俊,给份丰厚的嫁妆风风光光嫁出去,大家都满意。她倒好,直接给人打发到了穷乡僻壤的青州,裴璋那等人物在京城都少见,更遑论偏僻的青州,怪不得人家一直拖着不嫁。
现在好了,人家娇滴滴的小姑娘侍奉裴母三年,硬拖成了老姑娘,于情于理,裴璋都不会撒手不管。自己给自己弄出个麻烦,还张口闭口“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妖精”,真是……蠢。
除此之外,最让她惊讶的是江婉莹随裴璋外出赴任三年,这么好的机会,她竟然没能抓住裴璋的心!她是宁安侯府的女儿,就算是庶女,也比当时裴璋那个一文不名的书生尊贵。她模样不算丑,又是下嫁,裴璋的性情不知比陆奉好多少倍,按道理,三年时间足够这对夫妻交心恩爱,如果裴璋珍视她,什么表姐表妹,都不足为惧。
还有裴母,她自己跟夫君外出潇洒三年,婆母能喜欢她才怪了!该弯腰弯腰,该低头低头,毕竟本朝“孝”字大过天。能教出裴璋那样的状元郎,其母必不是个心胸狭窄之人,日子久了就好过了。就算裴母真的蛮不讲理,裴璋又不是傻子,能眼睁睁看着她在婆母手底下受磋磨?他在外做官,传出不修内帷的名声好听?
……
不一而足,江婉莹似乎找到了发泄的关口,大倒苦水。江婉柔听得一言难尽,最后当她开口要求子的方子,江婉柔真心觉得,或许没有孩子,并不是造成她目前困境的主要原因。
她缓缓道:“你和裴大人都还年轻,我觉得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
是裴璋啊!现在你在府中孤立无援,只能抓紧裴璋啊蠢货!
江婉柔正在艰难地斟酌语句,江婉莹倏地打断她,“我需要一个孩子。”
她低头轻抚小腹,斩钉截铁道:“只要有了孩子,一切都会好的。”
江婉柔:“……”
好什么啊?他现在冷落你,以后冷落你和孩子?
与人交往最忌讳交浅言深,江婉柔咽下未出口的话,一副药方而已,她还不吝惜藏着。
她叫翠珠把方子取来,不放心地叮嘱道:“子嗣之道,颇看缘法。这不是神丹妙药,你看我,吃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消息。”
江婉莹显然没听进去,欢喜道:“多谢六妹妹,有的吃总比没得吃好,好歹让我有个盼头。”
得,这会儿她成“六妹妹”了,这个五姐啊……
在江婉柔耐心耗尽之前,小丫头再次来催,江婉莹得了方子也不想留在这儿,两人假惺惺说了两句面子话,正准备宾主尽欢地结束这场宴客时,陆奉来了。
“陆淮翊闹着找娘。”
他淡淡说道。今日陆奉着一身重紫色烫金边儿锦袍,衣领和袖口处嵌有精致的白玉扣,腰束麒麟玉带,剑眉凤目,挺鼻薄唇,即使额头上的疤也丝毫无损他的高贵俊美,反而添了几分邪肆。
“啪”地一声,江婉莹手中的杯子碎了,伴有一声惊呼,“你的腿——”
尽管声音很小,瞒不过习武的陆奉,他微蹙眉头,看向妻子的客人。
江婉柔也没料到这个变故,忙起身打圆场,“碎碎平安碎碎平安。五姐你不是急着走么,我还有事,就不送你了。”
大好日子,她不想出什么差错。陆奉平时走得慢,和平常人一样,根本看不出腿跛。谁知江婉莹傻了似的,一直盯着陆奉的腿瞧,他脸色越来越沉,问:“你是谁家的?”
他倒没有不跟女人为难的风度,当初有人背后念叨江婉柔,他不管什么老弱妇孺,亲自动手割了几根舌头,送到人家丈夫面前。他在外暴虐的名声可不是虚的。
只是这人是江婉柔的客人,给她个面子,他不会在此时发作。
“奴……不,我、我是江……不,我是裴家的。”
江婉莹似乎被吓到了,说话颠三倒四,只有说出裴璋的名字时才冷静些许。
她道:“我是裴璋之妻。”
裴璋?
陆奉眸光微闪,那书生倒有几分胆气,谁知娶得妻这么上不得台面。
他面容微沉,大马金刀坐在上首,喝了杯茶,不说话。
江婉柔似没看见他的黑脸,把一碟儿梨花酥推到他跟前,柔声道:“今天上的是苦丁,吃点儿点心,散散苦味儿。”
陆奉依然没说话,江婉莹看到,他吃梨花酥的时候眉头轻微皱了一下,依然把那盘点心吃了精光。
她低下头,低声道:“今日叨扰多时,我告辞了。听闻陆大人擅笔墨丹青,我夫君有一盒珍藏的颜料,朱砂、石青、藤黄都是极好的。”
“我家夫君对陆大人敬仰多时,请大人笑纳。”
她走后,江婉柔奇怪地问,“我怎么不知道你擅笔墨丹青?”
陆奉先前在军中历练,后因为腿疾没有参加科举,旁人都道他武艺高超,她也是在嫁了他后,才知道陆府的藏书汗牛充栋,陆奉学识渊博。
至于什么笔墨丹青,陆奉从未以此出名,反而陆家二爷风雅,喜欢收集名画大作。
或许江婉莹打听错了。
江婉柔如是想,谁知陆奉沉默地看着她,看得她心里发毛,他忽地怪笑一声,痞坏痞坏的,和他平时冷峻的样子不大一样。
“你不知道?”
他走到她跟前,俯身,直直盯着她,“你,当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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