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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四年六月廿三日。这一天,京师万里无云。
啾啾蝉鸣声中。
艳阳直悬在紫禁城连绵成片的朱檐上。
干热的让人烦躁。
朱厚熜半挽着袖子,摇着折扇,让内侍把门窗都打了开。
同时。
他自己还随意地从御案上拿起一本章奏来看了看。
不过,朱厚熜没怎么认真看,略微瞅几眼就丢到了一边,甚至不少章奏直接就丢到了御案下。
因为这些章奏基本上都说的是两件事。
一件是弹劾杨一清在福建贪赃枉法、诬良为盗的。
一件是谏言在朝鲜开矿不利和睦邻藩的。
这两件事,在朱厚熜见了朝鲜使臣后,成为不少朝臣拿来进谏的目标物。
对于,杨一清在福建贪赃枉法、诬良为盗的事。
虽然朱厚熜作为君主,要持正为国,要兼听人言,不能草率处置,所以会让内阁只令言者拿出证据。
但是朱厚熜认为,这很可能,就不是杨一清贪赃枉法、诬良为盗,而是有东南沿海不希望朝廷加强水师的势力,在给杨一清泼污水!
有意混淆视听!
好让自己这个皇帝,对杨一清产生疑忌,从而怀疑杨一清没有认真创办船政学堂,而是打着创办船政学堂的幌子在敛财肥己、中饱私囊,乃至坑害正直人士。
因为在朱厚熜看来,杨一清如果没有认真创办船政学堂,就不会大胆培养疍户,乃至和汪鋐一起上疏请求招安海寇。
而所谓杨一清贪赃枉法,应该就是杨一清以通夷之名杀了杜庆这样的大乡宦,引起了沿海士愤。
至于诬良为盗则,或许是跟,杨一清最近又上奏说,有海寇袭击船政学堂,被官军击退的事有关。
而且!
朱厚熜近来也看到有章奏反对招安本国海寇,说本国海寇皆是贼心难改,招抚为官兵,将为沿海大患。
这让朱厚熜更加意识到,闽浙大户们是在跟杨一清等唱反调,在跟自己唱反调。
当然!
朱厚熜也不能说完全排除杨一清就没有私心,没有胡作非为的可能。
毕竟人性很复杂。
很多时候,知人知面不知心,谁也不知道谁绝对可靠。
他虽是皇帝,但到底也只是肉体凡胎,也不能完全信任任何一位大臣。
不过,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朱厚熜还是知道的。
再加上,他从客观上分析,也觉得杨一清应该是在认真做事。
所以,朱厚熜默认了内阁偏袒杨一清的处置方式,即对这些章奏全部票拟为令其提供相关佐证。
但这种处置方式,虽然显得中正和平,但也有弊端。
那就是……
如果直接负责做事的人,如果性格暴躁易激,就会因为受不了这些弹劾而要求朝廷严惩这些人,且以辞职为要挟。
如果性格软弱一些的,也会因为感到了压力而选择辞职。
历史上,天启初期,辽东经略熊廷弼就因为性格太刚,与弹劾他的言官针锋相对,而造成矛盾激化。
相反。
在万历时期,首辅申时行就因为言官弹劾太多,而受不了这份压力,选择了辞职。
这也可以说是反对派的阳谋。
他们知道自己不能直接阻止圣意,但可以给具体负责做事的人制造压力,让负责做事的人知道有多少人在反对他。
而具体负责做事的人往往还会为平息矛盾,主动为他们求情,乃至使得皇帝不得不看在具体负责做事的人的面子上,对反对者网开一面。
但朱厚熜相信,杨一清这种能斗倒刘瑾的大臣,应该不至于承受不了反对者的压力,也不至于因为弹劾的声音多就骄躁不安。
至于第二件事。
即不少朝臣反对在朝鲜开矿,说有坏天朝形象、不利交好邻藩的事。
朱厚熜对此感到很是无语。
明明朝鲜使臣自己都能接受大明朝廷去他边境开矿,还主动请旨。
反而是本国不少大臣跟个圣母似的,乃至还是怕朝鲜生怨。
但朱厚熜知道,他们这不是怕朝鲜生怨,是怕勋贵们靠开发外利又得了势,不过是借着怕朝鲜生怨的名义提出反对意见而已。
当然!
对于这件事的反对者,也很好处理。
毕竟朝鲜自己都不反对。
所以,内阁票拟的是正因要示恩邻藩,所以才不能拒绝所请,而对妄言者予以罚俸警告。
无论如何。
在朝鲜开矿的事的确进入了日程。
镇远侯顾仕隆,在嘉靖四年六月就提前招好了矿工,随后在收到旨意后,就去了锦衣卫预先勘探的矿脉,搭建工棚与烧石开采起来。
但在朝堂上,反开矿的声音依旧不断。
这一天。
朱厚熜于左顺门朝会百官时,御史王官特地站出来奏道:
“陛下,前日臣上疏言开矿会坏我天朝形象,使邻藩生怨,非因担心朝鲜君臣不满,而是担心朝鲜士民不满!”
“盖因,我朝军民一旦入其境内开矿,则难免倨傲,而扰藩国士民,乃至借开矿之名,强占其地其产业,如此,则必然引起藩民怨愤呀!”
“请陛下明鉴!”
王官说后就持笏一拜。
一脸坚毅。
朱厚熜听后看向朝中诸臣:“诸卿对此如何看?”
这时。
新升为太仆寺少卿的熊浃出列奏道:“陛下,臣有异议。”
“讲来!”
朱厚熜微微颔首。
现在的朝堂上也是有他自己的人。
所以,很多时候,也不需要他这个皇帝直接下场对决。
熊浃这时禀道:“臣认为,王御史所言固然有理,但可以派一御史官去任监矿御史,监察入朝的本国军民是否不堪,若有不堪之举,自可处置,以息民怨;乃至若本国军民有被朝鲜士民折辱,也可为其伸张,乃至本国军民采矿有何困难,也可反应。”
“陛下!”
“臣认为熊浃乃持正之言,开矿乃朝鲜所请,所以不好不应!而王御史也忧虑的是,故派一监矿御史也正合适。”
“臣看这王御史颇忧心国事、且敢言,可谓刚直忠臣也!正适合为监矿御史。”
王琼这时附和起来,且拱手道:“所以,臣力荐御史王官为监矿御史!”
王官这时张大了嘴。
他可不想去朝鲜北部。
因为那里可是苦寒之地,也就夏季稍微好些。
秋冬据说经常积雪,且常有大虫与女真野人出没。
关键是,他主张禁止开矿,明显已得罪了边将,真要是去朝鲜北部做监矿御史兼理藩大臣,说不准就会被边将给指使他人给暗中害死,比如让朝鲜人或女真人暗杀他,那时,他冤都没处诉!
“准!”
“传旨,着广东道御史王官为监矿御史兼理藩大臣,监察朝鲜开矿之事与当地藩事。”
但朱厚熜这时笑着回了这么一句。
王官听后当场膝盖一软,跪了下来。
“陛下!”
接着。
王官喊了一声。
朱厚熜看向了他,笑道:“不必谢恩,朕知道,去朝鲜北部监矿乃辛苦之事,但朕相信你不是那等庸碌畏难的奸臣,会为朕为社稷苍生做别人不敢为之事的!”
王官听了朱厚熜这话,不得不把辩解说自己不能去的话憋了回去,而只含泪道:
“陛下说的是,臣会履行好监矿御史之责,而不负国恩!”
其他本要也在这件事上多说几句的朝臣们,见此纷纷闭了嘴,都只向王官投去怜悯的神色,向王琼和熊浃投去了仇恨的神色。
王官在散朝后就生无可恋的来了内阁。
因为现在矿业归内阁直管,镇远侯顾仕隆承包矿产,也是直接从内阁度支总司名下的矿业局承包矿场。
而王官自然要来内阁,接受内阁的指导。
但王官一见到首辅费宏和分管度支总司的王鏊就泪如雨下起来,而直接跪下道:
“两位阁老,还请看在家有老父要尽孝的份上,让下官能尽快被调回京,实在不行,下官愿受劾贬黜为民,哪怕永不叙用也行!”
“你先起来!”
费宏这时说了一声。
王官还是站了起来。
王鏊这时则道:“这都是王琼做的好事!”
费宏没有多言,只看向王官说:“这虽说是你的劫难,但也说不准是造化,去了那里,好好替朝廷盯着他顾家,真要是能让顾家不能在矿利分红上做猫腻,陛下自不会让伱一直在那里,我们也有理由继续举荐你!”
“是!”
王官含泪答应着,又在听了阁臣们别的嘱咐后,才离开了内阁,然后就在次日北上去了辽东。
且说!
当王官到了朝鲜北境的矿场后,直接负责该矿镇远侯之子顾密迎接了他,且带着王官到了自己的临时搭建的大堂,对王官说道:
“风宪怕我们惹怒藩地士民,要我们示仁于他们,故受朝廷之命来监矿,那现在,我们矿场正商量着雇佣本地藩民在矿场做些运矿渣之类的粗浅重活,就请风宪也说说话,认为我们该给给他们怎样的待遇吧!”
顾密冷笑着说道。
王官知道这些武勋军户对他不满,所以就有意示好,而讪笑说:
“诸位不要误会!我那不过是书生之见,朝堂上做做样子给外藩看而已,实际上,我心里一直是向着我国朝军民的!”
“至于本地藩民,不过低贱下等之人而已,以奴仆长工待遇对待就够了!”
“这可是你说的?”
顾密笑了起来。
王官点首:“当然!舍人若不信,我可以在布告上联名画押!”
“好!”
顾密点头笑道:“如此看来,王风宪也不是拘泥不化之人!”
于是。
顾密和王官便这么定了下来,给来矿场务工的朝鲜人以国内长工待遇。
但是,半年后,郑允谦特地来见了王官,问道:“上国矿所开场为何要给我们的逃民那么好的待遇?”
“没有很好啊?”
王官颇为不解地问道。
顾密这时也跟着颔首。
“哪里没有!”
“他们现在都逃佃往矿场跑,说这里能让他们吃饱饭!”
郑允谦激动地说后就道:“我们藩民乃下等之民,不能同天朝上国之民一样,故请不要待他们太好,否则有悖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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