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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越发的大逆不道。”“本朝国体,是天子独治,然后与军户共天下,而非与士人治天下!”
“故太祖废丞相,罢中书,设锦衣卫,太宗削藩设东厂,内阁只令预机务,且皆令卫所世袭,行坐粮免丁役而戍守卫国。”
“现在你却跟朕讲,当与士人治天下!”
“这天下是谁打下来的?”
“不是你们士人!是我大明朝太祖高皇帝和一起反抗暴元的义军打下来的!”
“士人当时在干嘛?当汉人百姓被暴元盘剥得饿殍遍野时,你们在向暴元摇尾乞官,在做着暴元的走狗,在帮着一起欺压汉人百姓呢!”
朱厚熜此时也算是彻底不给士大夫留体面了。
既然他对湖广犯事缙绅只是流放,而卢琼还是说他刻薄,那他也就决定干脆真的说些刻薄之言,把士人的脸直接踩在脚下。
而他这话一出,朝臣们皆缄默不言。
有无地自容的。
也有捏紧着拳头,呼吸急促的。
还有暗自微微叹息的。
“只有欺负孤儿寡母的赵宋,需要奴役汉人的蒙元,才需要求着士人与自己治天下!”
“我大明不是靠欺负孤儿寡母立国,也不是要汉人为奴,需要求着你们士人为自己治天下吗?!”
朱厚熜接着又诘问了两句,算是直接撕破脸。
卢琼再次咬了咬牙,但也的确无法辩驳,因为朱厚熜这话是事实。
但卢琼不愿意放弃。
大明的确跟大宋不一样,因为立国太正,所以大明帝王在法统上没有需要向士人妥协的地方,所以士大夫要争士权,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包括生命。
而有明一代,为争士权,以制衡皇权,以死相争的文臣很多。
从朱棣靖难成功后不惧灭族,到后面以被杖毙为荣。
整个大明朝,骨头硬的文臣的确不少,精神固然可叹,但对皇权而言,却是严峻的挑战。
嘭!
卢琼此时也决定以死相争,故在这时一头磕在坚硬的地砖上:“陛下既然这么说,臣甘愿领死!”
朝臣们大为变色。
不少朝臣更是露出佩服之色,佩服卢琼敢以死逼迫天子妥协,同时也都期望着天子因此被震慑住,因疼惜一刚烈之臣而愿意让步,让士大夫可以自由抨击朝政、掌控舆论。
朱厚熜也沉下了脸,走下了丹墀,一步步来到了卢琼面前。
“别以为朕不敢杀你!”
“朕不是宋仁宗,不会受责备还唾面自干,朕是有着太祖血统、顶天立地的铁骨头硬汉子!”
“你以死相逼吓不到朕!”
朱厚熜沉声说着就转身而走,且丢下了一句语调很轻的话:“朕成全你,拖出去,斩首示众!”
卢琼面色大骇。
不少朝臣不禁抬头,一脸惊诧。
朱厚熜则在回到御座上后,又道:“再有欲乱国体者,亦杀之!”
“臣翰林侍读舒芬愿领死再谏!”
“请陛下善待士大夫,撤废观风整俗使,诛杀严嵩!”
舒芬是正德十二年的状元,以敢言直谏为名。
在武宗南巡之争中,他就因谏阻武宗巡游无度、荒废朝政,遭谪为福建市舶司副提举。
历史上,他也在左顺门事件中因与杨慎一起号召百官哭谏长跪在左顺门外而受廷杖,且一直有“忠孝状元”的称号。
而此时。
他选择毅然站出来,明显是要再度以死相抗。
许多朝臣不禁再次暗中大赞,而心想:“国朝从未杀状元郎,若天子连舒芬这种忠直状元也杀,那这嘉靖朝自然也就没有什么指望了。”
“朕话没说完!”
“再有欲乱国体者,不但杀之,还要以明知朕已严告在先,而依旧忤逆君父、破坏君臣大义之罪,从重处置,判以腰斩!”
“故将舒化腰斩于市!”
朱厚熜说到这里,群臣大哗。
但无人再敢言。
丹墀下,寂静无声。
毕竟天子连腰斩都说出来。
决心已经很明显。
一个御史死谏吓不到他。
状元郎死谏也吓不到他,反而会进一步激怒他。
跪在地上的舒芬也未发一言,只身子微颤。
朱厚熜没有想这样严酷。
如同他也没有想说出这些刻薄之言一样。
但偏偏有大臣要以生命来挑衅他,逼他退步,似乎觉得皇帝会怕他们死,会因此就退步。
可朱厚熜怎么可能会让步?
他知道今日只要让一步,明日就得让两步,乃至一直让下去,到最后什么事都做不了。
作为天子,他要想握住手中权柄,他可以让利,但不可以让步,哪怕真的做错了事,也不能直接认错,因为一旦认了让了,就失去了权威。
所以,无论卢琼、舒芬是蠢还是坏,他必须如此对待。
宽严相济、恩威并用是上位者必须必备的技能。
朱厚熜接下来直接宣布了散朝,毕竟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君臣都需要冷静冷静。
朱厚熜被卢琼这么一逼,也算是真正道出了自己治国的理念,那就是把军籍之人彻底放于士人之上。
这对许多非军籍出身的大臣们而言,触动不小。
但也仅仅是触动。
如朱厚熜自己所言,大明帝国不是士人自己联合开国皇帝朱元璋打下来的,所以士人们没有参与分蛋糕的原始资格,也算不上是大明的根基。
正因为此,历史上的明王朝也不是亡在士大夫手里,而是亡在了自己的军户手里。
因为无论是组成李自成精锐而跟着进入北京城的原明朝九边军户,还是后面投降满清南下的原九边军户乃至在万历末期就因为高宷压榨军户过度而投奔后金的辽东军户,皆是亡了大明朝的真正原因,而他们才是明帝国真正的根基。
士权如今膨胀不过是大明朝自永乐后的许多皇帝主动让权让其有了分蛋糕的资格而已,但严格来说,也只能算是皇帝赏的资格,不是他们自己挣来的,而既然不是自己挣来的资格,那就会很容易失去,皇帝也就能随时拿回去。
所以,士人除非自己起兵造反挣这个资格,不然就不能正义凛然地要求皇帝必须给他们这个资格。
在卢琼和舒芬被锦衣卫带去西市牌楼时,不少朝臣没有回家,而是聚集在宫门外,他们还在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希望天子能突然下旨要刀下留情。
因为这次天子如此严厉,也着实让他们也大为心惊与失望。
有扬言天子若不刀下留情就干脆辞官的,有说真要这样下去大明朝就彻底没有什么指望的,更有激愤者说礼义廉耻既已不存那就干脆摆烂,该贪就贪,该欺压百姓就欺压百姓,反正天子不喜正臣喜弄臣。
一时间,大有朱厚熜若坚持要杀人立威,士人的道德水平就有急剧下降的趋势。
内阁大臣和九卿已递牌子请求面圣。
这些重臣自然也是为卢琼、舒芬求情来面圣的。
他们自然比卢琼和舒芬成熟理智一些,知道不能在朝会上直接与天子决裂,那样的话,闹到最后,吃亏的仍只会是士人。
朱厚熜还是见了他们。
因为他严归严,但不是说真的要与士大夫群体决裂,真的只用武夫。
“陛下,卢琼和舒芬虽狂悖忤逆,但到底是一片赤城,算得是诤臣,故臣请陛下略赐慈爱,饶其性命,改为流放。”
首辅毛纪先说了起来。
而吏部尚书王阳明这时倒也跟着说道:“陛下,卢琼还颇有能为,昔日整顿盐政,他负责整顿长芦盐场,就有功绩,算是能臣,臣请对其宽恩!”
石珤这时也跟着说道:“陛下,舒芬更是有名的贞烈状元郎,卢御史亦有贤能之名,若杀之,恐士心大寒啊!”
朱厚熜看了向这些阁臣九卿:“朕只问你们一句,你们觉得士心大寒更重要,还是君心大寒更重要?”
“君心大寒?”
内阁九卿们脸色大变。
“陛下圣明!”
这时。
啪啪!
张璁突然持象笏叩首在地,且接着就起身以笏板击掌:
“臣认为,《皇明祖训》有言,元以宽仁失天下,故太祖济之以猛,而太宗后又渐复于宽,如今之弊,可以说皆因宽生,陛下以猛纠正之,乃明君之举!”
“大礼纠正是如此,如今君臣之伦纠正也是如此,杀卢琼、舒芬是时势所然!”
“这么说,卿今日跟着来,不是来为他们求情的?”
朱厚熜笑问起张璁来。
张璁持笏称是,且道:“臣是怕陛下从了其他阁臣九卿之情,而起妇人之仁,故才跟来,欲阻拦之!”
朱厚熜点头。
然后。
朱厚熜都看向了其他内阁九卿:“都退下吧,卢琼让朕反思,朕反觉得你们作为臣子都该反思反思才是,所以,你们回去后都好好反思,反思自己到底想要一个怎样的帝王,如果觉得朕没资格做你们的君父,真心不想认圣人所定之君臣大伦,那就痛快点,直接起兵讨伐朕!”
“如果觉得还是应该尊崇圣人之礼,那就好好想想,该怎么燮理阴阳。”
“是!”
内阁九卿们也就退了下去。
而等着宫门外的朝臣们自然也没有等来赦免卢琼、舒芬的旨意,只等来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冷雨。
跪在冷雨中的卢琼、舒芬也在这之后没多久被斩于市,一人斩首,一人身斩,血水很快就被雨水淋了个干干净净。
卢琼的都察院同僚余才,舒芬的翰林同僚许成名带着人冒雨来为两人收了尸。
“辞官!”
余才更是在这时气急败坏地说了一声,而说着就把头上乌纱帽取了下来,愤然投掷于地。
“自当辞官!大明朝完了!”
许成名也咬紧牙,取下了乌纱帽,然后跪在了冬雨中,哭了起来。
“完了呀!”
……
……
“大明朝没有完,新的辉煌盛世才刚刚开始!”
翌日。
紫禁城,午门之上。
正立于此,观看朝阳的朱厚熜,在从东厂处听闻到有大臣因昨日之事暗叹大明朝完了的话后,就在心里如此腹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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