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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敢去求他呢?求人是最无用的,主人早就告诉她了。
何况,似,似她这样的人呀!
那人闻言似是有些出神,良久都没有再说话。
阿磐心想,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走进谢玄心里呢?
那么,此时,谢玄已经不再疑心了吗?
若果真不再疑心,又是因了什么?
因了她的谎话、眼泪和惺惺作态,还是因了卫姝那两位死去的兄长?因了卫氏兄弟立了军功不曾封赏,使得姊妹到底落到为奴为仆的田地吗?
阿磐千头万绪地想着,不知他去而复返到底是因了什么。
因了轻信,还是因了心中的怜惜。
但唯一能确信的是,那双漆黑如点墨的眸子里,此时已经没有审视了。
车内暖暖的,阿磐低垂下眸子,将一双目光从谢玄身上移开,也只有在这时候,她才留意起车舆内的模样。
车内宽敞,能容三四人。
中央设有短案,一座青铜圆鼎小炉稳稳地嵌在短案之中,燃着的松枝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轻轻浅浅地散着人间的烟火味。
那人也正是在这样的烟火气里显得温和近人,不再那么冷清孤傲,拒人千里了。
炭上有一层牢实的铁网,正温着一碗青菜粥,一旁端放着两只精巧的食盘,盛着切好的火腿片和酱马肉。
哦,还温着一壶清茶。
行军辛苦,寻常的军粮也不过是这几样。似数日前她吃的牛肉暖锅,那是极少有的。
可见,可见谢玄待她的好了。
哦,这马肉也许还是她放倒的那一拨赵国的马呢!
她记得被裹在大纛送进魏营的那一夜,听见魏人将士兴奋地闲话,其中便有关于这拨马的去向问题。
说周大将军已着人拖来,约莫着天亮前就能到,兄弟们至少能吃上两月的马肉了。
还溺在自己的思绪里,忽闻那人温声问道,“饿不饿?”
千机门的人把魏王父传成了十恶不赦的奸臣,恨不能千刀万剐,掘墓毁尸,谁能想到他竟是这样的一个人,他甚至连点儿架子都没有。
还不等阿磐回话,外头赶车的人急忙忙挑开了车帷,“这是关某为主君备下的!”
“去省你的罪!”
车里的人轻斥一声,外头赶车的人顿时住了嘴,讪讪放下帷幔,低低地应了一声,“末将遵命......”
片刻又猛地探进一颗脑袋来,冒死说了一句,“主君万万顾好身子!”
阿磐偷偷去瞧谢玄的脸色,见那人眉峰轻蹙,这一蹙,便使那远山黛峰般的长眉愈发生起了鲜活的形状。
还不等他再斥一声,周子胥已伸过手来捂住了关伯昭的嘴,便见关伯昭疾疾掩了车门,灰溜溜地把脑袋缩了回去,这一道也再不敢进来。
外头的人打马起步,王青盖车轱辘轱辘地走着,车身厚重,走得十分安稳,连点儿晃动都没有。
车内一时安静下来,谢玄道,“脸白得像个鬼,吃吧。”
阿磐心口一烫。
适才还蹙了眉头的人,与她说话时已然舒眉展眼了。
谢玄是好,可哪有大人不吃,要个舞姬先吃的道理。阿磐从小寄人篱下,虽养父母从也不曾苛待她,但看人眉眼的本领还是有一些的。
王父是连魏王都要行揖作拜的人,他能有这份心已是极其难得,再要不懂观貌察色,那便是不识礼数,不知好歹了。
心里这样想着,人已经把粥菜推到了那人身前,“奴还不饿,大人先吃,大人吃剩了奴再吃。”
那人大抵觉得是一样的道理,并不推辞,果真饮了半碗青菜粥,吃了几口马肉,进完又饮了清茶盥漱。
那尊极贵极的人,即便在行军途中也好似端坐于王城高门之上,举手投足间,是天生的雍容雅步。
他要饮粥,阿磐便侍奉他饮粥。
他要吃肉,阿磐便侍奉他吃马肉。
他要盥漱,阿磐便侍奉他盥漱。
乖乖巧巧的,十分伶俐,总得叫谢玄知道,她可不是个无用的废物。总有一日,叫谢玄再离不开她才好。
那人盥漱后也不再问话,只阖上了眸子。大抵是连日来累坏了,便就端坐舆中小憩了起来。
阿磐尝了一口赵国的马肉,因是战马,吃起来肉质粗硬,还带着些许涩气。
饮了余下的小半碗青菜粥,又学着那人的样子饮了几口清茶,那青铜碗捧在掌心沉甸甸的,迟迟也没有放下来。
阿磐想,这是魏王父用过的碗。
她吃着魏王父的粮,坐着魏王父的车,睡着魏王父的榻,就不该再谋魏王父的命了啊。
这才不辜负谢玄的去而复返。
轻轻放下青铜碗,阿磐再不去惊扰他。
王青盖车稳稳地往前走着,鲛纱帷幔轻轻拂在脸上,拂得人心头一松,酥酥痒痒的。
中山与魏国打了三年,这三年她与云姜颠沛流离,极少有眼下这般松快的时候。
短案对面那金昭玉粹的人仍一手支头,闭目小憩,阿磐忍不住偷偷去瞧他的脸。
那真是一幅世间鲜有的好颜色啊!
那真是一张如冠玉般的脸庞呀。
适才上车时那看起来有些苍白得不似寻常的脸,如今在打进来的日光里泛着一层金粉,削去了几分居高临下的锋芒,也掩去了他上位者的压迫与威慑。
夜里不敢看的,如今索性看个清楚。
她将那张脸与记忆里的一一对应,顺次往下看去,见那人的鼻梁高而坚挺,薄唇抿着,下颌坚毅,记得他笑起来的时候有一对浅浅的酒窝。
记得那个冬夜她抬手所触的正是如眼前人一样刀削斧凿的轮廓骨骼,也正是如眼前人一样精致柔情的五官皮相,唯独不曾探过他的一双眸子。
如今细细去瞧,那人眉如墨描,似远山深沉,那两排松针一样的睫毛又长又密,哦,睁眸时记得是一双凤目,黑白分明,撩人心魂。
似月下新雪,眉目清绝。
知道不该再看下去,可那人身上偏偏又有着难以言说的魅惑,叫人挪不开眼。
似这样一个有着凌厉骨感让人觉得疏离不好亲近的人,偏生,偏生却是个心软的神。
王青盖车四角垂下的赤金铃铛叮咚作响,高车驷马在通往下一个城邑的官道上疾疾奔走。见那人眉心一动,好似要醒来,阿磐连忙挪开眼,掀开帷幔朝外看去。
车外天高云阔,大道黄沙。
春景熙熙,青山灼灼。
大道两旁山桃盛开,马蹄踏得尘土飞扬。谢字大纛在前头猎猎鼓荡,魏国的大军黑压压地跟在后头,黑龙旗遮天蔽日,极力凝神远眺,也看不见个首尾。
真真正正的是春天了。
“在看什么?”
那人果真醒来,因而问道。
阿磐好似做了什么亏心事被察觉,可听见那人说话,却又忍不住扬起了唇角,“奴在看春三月。”
那人闻言怔然,目光透过鲛纱幔望了过来,“春三月?”
阿磐欢喜地回了,她一手抓住窗棱,一手伸出去在风里舒展,由着春风在她纤细的指间轻轻穿过,素净的袍袖在风里鼓荡,“是。”
那人好一会儿才问,“你多大了?”
恍惚记得从前他也问起过一样的话。
那时候她说,“奴十六了。”
如今过了年,她笑着回头望他,撞见那一双舒眉软眼,“奴十七了。”
那人绝世容光,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阿磐眼波盈盈,恍若春山澹冶,含翠欲滴。
恍惚似有人殷殷叮嘱,“永不许对魏人动情,我要你牢记。”
可这样的人,一眼就会让人喜欢上啊。
那人薄唇轻启,“旁人都怕孤,你怎么不怕?”
“奴不怕。”
她对着萧延年说不出来的话,也不知怎么,倒豆子似的,一个劲儿地往外走,“奴见了大人,只有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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