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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接着河东、河西两镇的石桥是20世纪50年代的建筑,桥身矮,桥面窄,如今已不太管用。县政府决定修座新桥,一方面缓解交通不便的形势,另一方面改观县容县貌。可县财政应付干部职工的工资都感到吃力,自然拿不出多少钱来,只好招商引资,条件是谁修桥谁享受5年的车辆过桥收费权。通告发出去后,各地前来洽谈修桥事宜的不少,但考虑到县城偏僻,今后靠收费赢利的希望不大,纷纷打了退堂鼓。

    最后是一个叫余建新的老板接下了这项工程。

    余建新其实就是本县人,曾因盗墓被收监关了几年,此后便黄鹤一去不复返。不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余建新在外面绕了个圈回来,竟发达得腰缠万贯了。

    余建新不但没提别的条件,还主动将桥修成后5年的车辆过桥收费权减至2年。余建新只有一个小小的建议,就是将桥修在老桥下游的诸葛门。诸葛门是一座不大的旧城门,算是县城的黄金码头,在此处行善积德的确是最佳的选择。据县文物所所长蒙永葆考证,诸葛门为诸葛亮南征孟获时所修。蒙永葆还因此以县政府的名义在城门下竖了一块石碑,算是县级文物保护单位。一个小县城里的文物所长自然不是什么权威人物,对他所下的结论不会有人当回事,因此当余建新要拿他的资金在诸葛门修桥时,县政府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他。

    余建新对能不能在诸葛门把桥修成,心里一直没底。这倒不是因为诸葛门勉勉强强是一个县级文物保护单位,县级文物保护单位打的是政府的招牌,政府从全县大局出发要拆了城门修桥,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况且政府已经做出了决定。余建新是怵着与诸葛门有直接关系的文物所所长蒙永葆三分。余建新那年在县城后山上盗掘汉墓,就是蒙永葆把他断送掉的,如今他余建新又卷土重来,要拆了诸葛门修桥,他想蒙永葆一定不会坐视不管。

    正在余建新犯愁的时候,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传到了余建新的耳朵里:蒙永葆得了绝症,已经卧床不起。余建新就像捡到了金元宝一样,兴奋得不得了,叫道:“天助我也。”

    余建新悄悄到医院去了一趟。余建新和蒙永葆曾在一所大学里念过四年历史系,毕业后蒙永葆一直待在文物所里,余建新则在中学里教历史。因耐不住寂寞,余建新突发奇想,用他学的历史知识盗起汉墓来,竟然屡屡得手。他的行为让蒙永葆知道了,蒙永葆对一个历史系毕业的人搞这样的勾当恨得咬牙切齿,便喊派出所的人把余建新从墓穴里揪了出来。

    余建新隔着窗户看见蒙永葆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心里的一块石头就完全落了地。余建新通过邮局匿名给蒙永葆寄去了一笔数额不小的钱,既算是对蒙永葆提早退出这场未曾开场就已经结束的较量的补偿,也算是他余建新不但不记过去的旧怨,还大人大量地念着老同学的旧情。余建新想,当年我虽然在这里栽了,但如今却要在这里修座桥,然后把自己的大名刻到桥上,让千人瞩目、万人瞻仰,这是一件多么解恨也多么有意思的事情!

    余建新把资金打入了蒙永葆在县建设银行新设的户头上,然后着手工程设计和预算,要把这座桥修得有模有样。

    政府让余建新在诸葛门修桥,当然是不用征求文物所的意见的,文物所的人直到余建新请人到诸葛门前来量尺寸、绘图纸,才知道大事不妙。他们也不敢把事情告诉蒙永葆,他一个行将就木的人了,谁忍心呢?

    蒙永葆从进医院那天起,就一直躺在病床上,神志不清,不省人事,像是已经死去了一般。诸葛门看来是没救了。蒙永葆这样子,文物所的人就纷纷摇头叹息,仿佛世界末日就要到来似的。

    最受不了的还是那个叫做篮球的年轻人。篮球是蒙永葆收留的一个孤儿,一直帮助蒙永葆看守着诸葛门。篮球很小的时候便没了爹娘,天天蜷缩在诸葛门下的墙边,靠熟悉或不熟悉的人施舍为生。蒙永葆见他可怜,就在诸葛门里收拾了一角杂屋,让他住在里面,负责城门的看守保卫和卫生打扫,每月发给他不多却也能基本维持生计的工资。就这样,篮球一守就是十多年。如今眼见着诸葛门就要被拆掉,篮球自然比谁都着急。着急归着急,篮球也不敢把这事告诉蒙永葆,怕这样不但于事无补,反而会加速蒙永葆的死亡。

    这天,医院给蒙永葆下了病危通知单。蒙永葆的家人在病房里哭了一阵,都陆续准备后事去了,只有篮球不肯走,他在病床前暗自流泪,一边流泪一边低声抽泣道:“蒙所长你这么走了,留下我怎么办?人家余建新就要动手拆诸葛门修桥了,以后我可是无家可归了。”

    蒙永葆当然不可能听到篮球的哭泣,他无声无息地平躺在病床上,仿佛一只断气多时的死猫,只是蒙永葆并没真正死去,总有一丝微弱的气息吊着。

    第二天,第三天,那丝气息还没断。

    一旁的篮球意识到了什么,像是对蒙永葆,又像是自言自语道:“蒙所长,我知道您的意思,您是不想死在医院里吧?”篮球转头对医生和蒙永葆的家人说:“蒙所长是要离开这里哩,我们把他抬回去吧!”

    没有人附和篮球,把一个就要进火葬场的人运回家里,这不是吃饱了饭没事干吗?

    篮球见众人无动于衷,感到很伤心。他低头附在蒙永葆耳边说:“蒙所长,就到诸葛门上去吧,那是您最放不下的地方,那里比医院好百倍千倍,我陪着您,给您送终。”

    篮球请人帮忙,把蒙永葆抬到了诸葛门上。

    篮球把自己的那张床让给了蒙永葆,篮球说:“蒙所长,您能够死在诸葛门上,这一辈子也就没有遗憾了。”篮球还把小屋子的窗户也打开了,让阳光照进来。已是初冬时节,篮球觉得融融的太阳照在蒙所长身上,一定会让他生出许多的温暖。也许是阳光的作用,篮球看见蒙永葆那苍白死气的脸上浮上了一层浅浅的光泽。

    篮球还朝城门下面的平台指了指,对蒙永葆说:“蒙所长,您看到了吗?那一对石环还在井旁搁着呢。”篮球想起了十年前的一件事情。那时蒙永葆身强力壮,可以把那对百来斤的石环舞得呼呼生风。有一天,县建委带了一帮人要来拆诸葛门,说是要修条沿河路,谁也不能碍事。不想蒙永葆并不吃这一套,他守在平台边的入口处,两手抓着这一对石环,对来人吼道:“谁敢来拆诸葛门,首先得问这一对石环同意不同意。”这毕竟不是战争年代攻敌人的雕堡,自然没人愿意冒死向前,只得喏喏而退。当时的县长是从市文化局下来任职的,多少有点文物意识,原本对拆诸葛门修沿河路也不太支持,既然有蒙永葆在这里顶着,他也就很快把原来的决议撤销了,蒙永葆才算是守住了这块阵地。

    篮球想,今非昔比,蒙永葆这个样子,这一回诸葛门是没救了。

    篮球望着那对石环出了一会儿神,低头对蒙永葆说:“蒙所长,我到街上去一趟就回来。”然后他下了诸葛门,往街上踽踽而去。篮球要上街买些纸钱和鞭炮,他不想让蒙永葆走得太寂寞、太寒酸。

    不想篮球没走多久,余建新就在一位姓陈的县长的陪同下,带着城建、交通部门的人朝诸葛门走来了。余建新面色红润,气宇轩昂,那份派头足得不得了。他往诸葛城门下一站,眼望着波光荡漾的河水,深情地对一旁的众人说道:“我从小就在这河边长大,无论走到天涯海角,最忘不了的,还是这养育了我生命的源头活水啊。”

    紧靠余建新的陈县长立即附和道:“树高千尺,叶落归根,余总是一个时刻不忘根本的人。”

    余建新摇摇头说:“可我对家乡未曾做过丁点儿的贡献呀!”

    陈县长说:“这次余总在这里修桥,不但对我县经济发展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也是造福子孙的千秋伟业,这可不是用贡献两个字就能概括得了的。”

    一行人说着话,并不急于往城门上登,而是先在诸葛门下绕圈。陈县长又说:“余总是老牌的历史系高才生,对这座城门的来历一定颇有研究吧?”

    余建新说:“研究谈不上,略知一二吧。”

    陈县长说:“您别谦虚。”

    余建新说:“按照蒙永葆的说法,这是诸葛亮南征时建筑的,我觉得并不是这么回事。”

    陈县长说:“依余总的高见?”

    余建新说:“我考证过,诸葛亮七擒孟获是在西南一带,并未经过这里,蒙永葆说的多少有些牵强附会。”

    陈县长立刻说:“我们也觉得蒙永葆说的是子虚乌有,没谁听他的。今天经余总一点拨,我们心里就更有数了。”

    余建新说:“不过蒙永葆的精神是可嘉的,我一直很钦佩他。”

    陈县长说:“当然当然,你们是同窗好友嘛。”

    余建新说:“县长大人,据说蒙永葆得了绝症,来日不多了,今后政府对他的家属可要多关照才是。”

    陈县长说:“这请余总您放心好了,蒙永葆是您的同学,您又亲自关照过了,政府一定会对他的后事和他的家属给予特殊处理的,以体现政府重视知识分子、厚待人才的一贯政策。”

    余建新说:“这我就心安了。”

    说着,他们已回到原来的城门下,接着开始踩着石级往门楼上登。

    他们来到了平台上,举目望去,山更远了,水更阔了。余建新抹一抹被风吹乱的稀疏的头发,叹道:“真是江山如画啊!”

    陈县长说:“等到余总的桥建成的时候,这里将更加美丽。”

    余建新说:“我一定尽我最大的努力,把这座桥修好。”

    陈县长说:“我建议,这桥的名字就叫做建新桥,余总您看如何?”

    余建新说:“不不不,我修桥,并不是为了一己的浮名,还是叫诸葛桥吧。”

    陈县长点点头,道:“我知道余总您高风亮节,我就钦佩您这种不为名、不为利的高尚精神。我想如果不叫建新桥,至少也要在桥上刻上您的大名。”

    余建新连说:“不敢当,不敢当。”

    一行人讨论得正热烈的时候,篮球从街上回来了。篮球提了一蛇皮袋的纸钱和鞭炮,准备在蒙永葆落气时大烧大放一通。

    篮球猛一抬头,见一行人在平台上指指点点的,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脚下的步子立即就加快了。

    篮球蹿到平台上,喝道:“你们要干什么?”

    众人回过头来,见是篮球,又都不屑地背过脸去。

    篮球突然想起当年蒙永葆喝退来拆诸葛门的那些人的壮举来,于是他把手上的东西往地上一扔,跑到井边抓起那对石环,对众人喝道:“今天你们谁敢打诸葛门的主意,我手上这对石环就对谁不客气!”

    余建新一时就愣了,用眼睛去望陈县长。陈县长脸上已气成猪肝色,他对篮球叫道:“你成什么体统?”又对身边的随从吼道:“把他轰开。”

    一伙人就拥过去,夺下了篮球手上的石环,把他的双手反扭起来。篮球急了,喊道:“你们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绝,蒙所长还没死,他还住在门楼上哩!”

    听篮球这么一喊,余建新就向篮球走了过来,他认真地望望篮球,说:“我认得你,你就是篮球,是吧?”余建新说着,向还扭着篮球的人抬一下下巴,要他们放开篮球。

    余建新又说:“你说蒙永葆就在门楼上?”

    篮球望着余建新,点一下头,说:“是呀,他就在城楼上,他不会扔下诸葛门不管的,是死是活他都会留在这个诸葛门上。”

    余建新撇下陈县长他们,往门楼上走去。

    余建新透过窗户,看见了角屋里无声无息的蒙永葆。

    余建新在窗前立了一会儿,回到平台上。他对篮球说:“看在我和蒙永葆同学多年的份儿上,我让诸葛门再留几天。我有这个耐心,蒙永葆的尸体运走后,我的工程再动工也不迟。”

    一行人离开了诸葛门。

    数天后,余建新一个人又来到城门下,仍像前一次一样,在城门下绕了绕,他才拾级往平台上登。

    很快,余建新就来到了平台上。余建新目光炯炯,那炯炯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平台外面波光闪烁的水面上。风吹过来,把他的衣襟掀起,让他平添一分飘逸。

    良久,余建新才把目光收回来,离开平台,往门楼上爬去,他要去看看那个角屋,也许蒙永葆已经不在那里了。

    就在余建新快到门边的时候,门吱嘎一声响了,余建新立住了,身上莫名地就是一颤。

    角屋的门开了。

    门框上先是蚂蝗一样叮上一只瘦得只剩一层皮的手,接着一个骸骨般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冬天惨惨的阳光投过来,给这个身影拖了一条长长的变形的影子。

    不用说,那就是蒙永葆了。

    余建新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但见蒙永葆那深深下陷的双眼里,泛出一分虽然灰暗却很犀利的光,这光直逼着余建新,让他浑身感到不自在。

    余建新无法面对蒙永葆这种目光,掉头奔下诸葛门。

    后来,再也没见余建新出现在诸葛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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