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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场雨落下来时,城市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显得死气沉沉。今天艾米那里没有活,朱阿牛多睡了一会儿,醒来后,他就一直对自己说:“起床吧,找点事情干干,总比躺在床上挺尸强。”到了八点多,他才从床上爬起来。他就铺好了被子,看上去像个样子,否则对不起她的一片苦心。想起王小四,不知她现在怎么样,那天离开后,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秋原有没有欺负她?他打过几次电话,她都没有接,最后一次打电话,他发现她的手机停机了。朱阿牛想到王记面馆去看看,还是没有去成,不是因为这几天忙,而是心里矛盾,下不了决心。洗漱完后,他随便吃了点东西,然后吃药,对,药是不能停的。吃完药,他拿起拖把,开始拖地。卧室的地还没有拖完,手机铃声响了。他看了看,是陌生的手机号码,要是往常他会马上挂掉电话,但他想到最近的有些事情,比如他和顾珊珊还在等警方的通知,于是,朱阿牛接通了电话。
“喂,你是朱阿牛吗?”对方的声音里充满了怒气。
朱阿牛赔着小心说:“我是朱阿牛,请问你是谁。”
“我是程天一,和你一起吃过饭的,难道你忘了?”
“程天一?我想想。”
“不用想了,我告诉你吧,就是前段时间和陆小皮一起吃饭的程天一。”
“哦,哦,就是那个什么投资公司的老板?”
“错了!我是天狼影视公司的程天一,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程老板,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你还记得陆小皮说要将你的小说《飞越罂粟地》改编成影视剧的事情吗?”
“记得,记得,可是后来你们一直也没有找过我,你要不提起来,我都想不起来了。”
“没有找过你?陆小皮没有找过你?”
“没有呀,那天晚上我走了之后一直没有找过我。”
“你说的是真话?”
“真话!”
“这个骗子,流氓。他拿着你的书来找我,说是要合作搞个电视剧,我看了你的书,觉得故事不错,又是我的好朋友介绍的,就相信了他,准备和他合作,还拉了投资公司的朋友,就是那天一起吃饭的张顺顺,介绍给他,大家准备一起做点事情。在我们吃饭的第三天,他就和我说,小说版权的事情搞定了,还拿了和你签好的版权合同以及你的授权书给我看。”
“你说什么?我和他签了合同?还有授权书?”
“是的。”
“天哪,我根本就没有和他签过合同,也没有给他写什么授权书,他怎么能这样干?”
“这还不算什么,还有更气人的事情。他来找我们合作时,说他也有个影视公司,但规模比较小,想和我们公司合作。因为我们公司比较大,也拍了不少有影响的电影和电视剧,如果和我们合作的话,效果会比较好。当时,他很诚恳,而且带来了他公司的执照等相关文件,我就相信了他。和你的版权签下来后,就要进入具体的操作了,我们谈好《飞越罂粟地》的电视剧由他们公司来制作,我们负责宣传和发行,张顺顺负责投资大头,我们公司和陆小皮各占百分之二十的投资。资金很快就落实,打到他的账号上去了,没想到,过了几天我找他喝酒,发现他的手机停机了。第二天再打他手机,还是停机,我想了想,这事情十分蹊跷,马上打电话问介绍他和我认识的朋友,那朋友说,他也找不到陆小皮了。我们赶紧去调查,发现他的办公地点是假的,执照和所有的文件也是假的。这个人怎么也找不到了,人间蒸发了,一千多万呀,就这样被他卷走了,这可如何是好,虽然报了警,可要追回这笔钱,那也是很渺茫的。”
“他怎么是这样的人?”
“我怎么知道,唉,防不胜防呀,这年头,骗子太多了,我们这些傻瓜脑子都不够用的。妈的,要是被我逮到他,剥了他的皮也不解恨。”
“你找过他的助理阿君了吗,或许她可以提供点线索。”
“狗屁,那女人哪里是他的助理,是红太阳娱乐城的坐台小姐。她的电话我倒是打通了,也去找过她。她说,每次陆小皮需要她去充门面时,就花钱请她出去,还教她说些行话,她根本就不知道他住哪里,现在又跑到哪里去了。这个无赖,那个坐台小姐说起他来,还特别气愤,最后一次她给他出台,说好了两千块钱的,最后才给了一千五,说欠她五百,下次给。因为是熟客,她相信了陆小皮。听我说他骗到钱开溜后,她还为那五百块钱心痛呢。你说,这瘪三还是人吗?丢人哪!”
“程总,你打这个电话给我,是什么意思?这个事情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合同和授权书我没有签过,可以查签字的字迹。而且我和他没有交往,也不晓得他会逃到哪里去,你说,我能够帮你什么?”
“唉,我本来以为你们很熟悉,还以为你们是一伙的,现在明白了,你的确和这事没有关系,估计你也没有什么办法。我想,如果万一他打电话联系你的话,你给我传个话,告诉这瘪三,钱还回来没事,否则,只要被我们抓住,就没有那么好讲话了。”
挂了电话,朱阿牛情绪又有了变化,颓然地坐在沙发上,目光呆滞,内心渐渐地变得焦灼不安。他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想逃走,找一个没有人能够找到的地方躲藏起来,手机也要扔到下水道里去。听不到手机铃声,看不到那些短信,接收不到任何外界的消息,像一条在幽深的洞穴里冬眠的蛇,与世隔绝,就不会有任何麻烦事了。朱阿牛闭上眼睛,眼前就出现了很多警车,警车呼啦啦开进了小区,将他家所在的这栋楼包围,警笛声在他耳畔回荡,还有让他心惊肉跳的说话声:“朱阿牛和陆小皮是一伙的,他们都是诈骗犯,别让他跑了。”
朱阿牛呼吸急促,睁开眼,站起身,赶紧来到窗前,往楼下俯视。
楼下十分安静,根本就没有警车,也没有警察在喊叫。这时,他才稍稍松了口气,坐回沙发上,手放在胸膛上,企图平息内心的恐惧。他就像一棵旷野的野草,有点风吹草动,就会受惊,凌乱摇曳。陆小皮突然就成了他一块心病,他十分后悔那次去参加了同学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没有错的,否则他现在也不会因为陆小皮而充满了顾虑。
上高二时,陆小皮经常在一些晴朗的早晨,骑着自行车,来到朱阿牛家的楼下,大声喊:“朱阿牛,上学去了。”朱阿牛和他关系并不是很铁,起初不晓得陆小皮为什么要来邀他一起上学,平常,都是朱阿牛和妹妹朱阿芳一起去上学,他骑着自行车,朱阿芳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舅舅多次说给朱阿芳也买辆自行车,被她拒绝,她说:“舅舅,你也不是有钱人家,能省点就省点吧。”听到陆小皮的召唤,朱阿牛不敢不答应,从窗口伸出头,笑着说:“好咧,马上下来。”然后,他会催还在吃早餐的妹妹:“阿芳,快点吃,我们要走了。”朱阿芳白了他一眼,说:“着什么急呀,火又没有烧你屁股。”她也听到了陆小皮的召唤,她早就和哥哥说过,她讨厌流里流气的陆小皮。朱阿牛没有办法,焦虑地等待着妹妹,陆小皮和妹妹,两方面都不能得罪,要是得罪了妹妹,在家里无法度日,如果得罪了陆小皮,在学校里难以平安,他这是左右为难呀。
朱阿芳的厉害自不必说,陆小皮的厉害,他也领教过。陆小皮很早就学会了抽烟,经常偷他父亲的烟抽,有次被他父亲发现,被打得半死。来到学校后,有个男同学看他脸上有块乌青,笑了一下,他走过去,狠狠地扇了那同学一巴掌,那同学一下懵了。打完后,陆小皮冷笑道:“笑呀,继续笑呀,怎么不笑了?”那同学捂着脸低下了头。陆小皮得寸进尺,说:“你身上有钱吗?”那同学点了点头,陆小皮说:“有多少?”那同学小声说:“五元。”陆小皮说:“给我。”那同学慑于他的淫威,只好将那五元钱从裤兜里掏出来,递给了他。陆小皮心安理得地接过钱,塞进了裤兜,说:“好了,没事了,我们两清了。”那同学自认倒霉,什么也没说。班里的同学都怕他,也没有人敢站出来和他对抗,更没有人敢去告诉老师,因为他有一帮同伙分布在各班。他在父亲那里偷不到烟之后,这家伙总是管同学要钱去买烟。他也向朱阿牛要过钱。朱阿牛说没钱,自己没有爸爸妈妈,是舅舅供他们生活的。陆小皮十分生气,说,你要是不给我钱,你就完蛋了。那天放学后,朱阿牛闷闷不乐,朱阿芳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也不说。回家后,趁朱阿芳在房间里做作业,他就跑到厨房里,对正在炒菜的阿姨说:“阿姨,能借五块钱给我吗?”阿姨平常特别怜爱他,笑着说:“你要钱干什么?”朱阿牛说:“有用。”阿姨就从兜里掏出叠成长方形的手帕,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些零碎的票子,她拿了五张一元钱的票子,递给了他。他接过钱,赶紧卷起来塞进了裤兜里,他说:“阿姨,这事情千万不要告诉阿芳,等舅舅给我零花钱了,我再还给你。”阿姨用手指头刮了他的鼻子一下,笑了笑说:“拿去用吧,还不还都没有关系,我们是一家人。你放心吧,我不会告诉她的。”朱阿牛走出厨房,看妹妹还在房间里做作业,偷笑了一下。他刚刚笑完,就听到朱阿芳大声问:“哥,你在干什么?”朱阿牛说:“没干什么。”朱阿芳又说:“还不快做作业。”朱阿牛说:“马上,马上。”朱阿芳说:“你就是这样,一点也不自觉,非要人家用鞭子抽你,你才动一下。”朱阿牛没有再说话。第二天,一进教室,他就看到陆小皮冷冷地看着自己,他走过去,从裤兜里掏出卷得皱巴巴的钞票,递给了陆小皮。陆小皮接过钱,迅速地塞进兜里,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阿牛,你够意思,以后谁要敢欺负你,告诉我,我给你出头。”朱阿牛心想,除了你们,谁还会欺负我?你不再向我要钱,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
朱阿芳好不容易吃完饭,慢悠悠地背起书包,说:“哥,走吧。”
陆小皮见他们下来,满脸堆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像只正午的猫,那时的陆小皮比较胖,脑袋大,脖子短。见到他,朱阿芳都不用正眼瞅他,她会自顾自地说:“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你有雨伞,我有大头。”陆小皮听到她的话,乐得直笑。朱阿芳就会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笑个屁。”这时,朱阿牛很担心陆小皮会发火,担心是多余的,陆小皮根本就不可能在朱阿芳面前发脾气。他和朱阿牛平行地骑着自行车,不时地扭过头,笑眯眯地用异样的目光瞟朱阿芳。朱阿芳讨厌死他了,见他那鬼样子,将头扭到另外一边,不让他看自己的脸。就是这样,他还不停地扭过头瞟朱阿芳。在穿过一条马路时,他又扭头去瞟朱阿芳,一不小心,车头一歪,撞到另外一辆自行车上,摔倒在地上。朱阿牛穿过马路才停了下来,回头看到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的陆小皮。被他撞倒的那人是个中年妇女,爬起来后对他破口大骂。陆小皮被骂得灰头土脸,大庭广众之下,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灰溜溜地骑上车,追上了朱阿牛。朱阿芳也见到了他的丑态,顿时哈哈大笑。陆小皮看她笑了,阴沉着脸,没有再扭头瞟她。朱阿芳还不依不饶地说了一句:“活该!”
就是那天,朱阿芳离开他们后,陆小皮对朱阿牛说:“阿牛,我喜欢你妹妹。”
朱阿牛听了他的话,胆战心惊,害怕他会祸害妹妹。他心想,如果陆小皮敢对妹妹图谋不轨,他就会杀了他,想是这么想,真要是那样,他不晓得自己能不能下得了手。因此,朱阿牛心里特别纠结。过了两个多月,陆小皮就没有在晴朗的早晨骑车到朱阿牛家的楼下叫他了,也没有再提喜欢朱阿芳的事情。朱阿牛在此之前的某天,见陆小皮脸色铁青,弯着腰,夹着双腿,抖抖索索地走进教室。路过朱阿牛的位置时,陆小皮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朱阿牛莫名其妙。他从来没有见到陆小皮如此狼狈的样子,想问他怎么了又问不出口,这个家伙是个说翻脸就翻脸的主,朱阿牛惹不起。朱阿牛怎么也想不到,妹妹朱阿芳会抬起脚,朝陆小皮的裤裆狠狠地踢了一脚,朱阿芳一直没有和哥哥说这个事情,到她死也没有说。
尽管陆小皮没有再来叫他一起去上学,对他也冷淡了许多,渐渐和他疏远,朱阿牛还是担心他会祸害妹妹,总是提防着他。为了对付陆小皮,朱阿牛还准备了一把刀子,放在书包里。就是那把刀子,决定了陆小皮的命运。就在高二行将结束的时候,陆小皮出事了。出事的那个上午,陆小皮发现了朱阿牛书包里的刀子。他坐在朱阿牛后面,朱阿牛在第二节课下课后整理书包,坐在他后面的陆小皮发现了他书包里露出的刀柄。那是一把漂亮的小匕首,刀柄上还镶嵌着五颜六色的水晶石,这是朱阿牛父亲的遗物,以前一直放在抽屉里,据说这是父亲从劳改农场回来时,当地的一个老乡送给他的礼物。陆小皮眼睛发亮,走上前伸出手,抓住了刀柄,拿了过去。朱阿牛来不及阻止,心里七上八下的,脸马上就涨红了,说:“还给我。”陆小皮笑嘻嘻地玩弄着小匕首,说:“真漂亮。”朱阿牛伸手去抢夺,陆小皮躲开了,继续玩弄小匕首,从他眼神中可以看出,他是那么喜欢这玩意儿。朱阿牛十分担心他会将小匕首占为己有,现在小匕首在他手上,要抢回来,是不太可能的。朱阿牛哀求道:“小皮,求求你,还给我好吗?”陆小皮又玩了会儿,将小匕首扔在朱阿牛的课桌上,冷笑道:“小气鬼,谁要你这个破东西。”朱阿牛怕被老师发现没收掉,赶紧塞回书包里去了。
下午上完第一节课,陆小皮走出了教室,和其他班级的两个刺头一起躲到偏僻处偷偷地抽烟。那个干瘦的刺头说:“小皮,你不是喜欢朱阿牛的妹妹吗,有什么进展吗?”陆小皮看他嬉皮笑脸的样子,认为他是在嘲笑自己,气呼呼地说:“你他妈的管得着吗?”那家伙也不是吃素的,马上拉下了脸:“陆小皮,我好心好意问你一下,你他妈的怎么骂起人来了?”也许是想到了朱阿芳的那一脚,陆小皮一股怒火冲上了脑门,说:“老子就骂你了,怎么样?”瘦刺头十分生气,没料到他会翻脸,瞪着他说:“你再骂一句?”陆小皮气呼呼地说:“去你妈的!”瘦刺头怒火中烧,别看他瘦,力气可不小,而且练过摔跤,他冲过去,一下就将陆小皮摔在了地上,还狠狠地朝陆小皮身上踢了几脚。陆小皮哪吃过这样的亏,他从地上爬起来,气急败坏地说:“你给我等着。”瘦刺头说:“就你这鸟样,我什么时候都不怕你,等着就等着。”陆小皮飞快地跑回教室,扑到朱阿牛的座位上,从他书包里抢走了小匕首。陆小皮冲出教室不一会儿,老师就进了教室,上课铃声也响了,朱阿牛没有追出去,心想,完了。
那边厢,另外一个刺头听到了上课铃声后说:“你真要等小皮?”瘦刺头说:“当然等,我要走了,他就有牛吹了,传出去,多难听,我就抬不起头来了。”他说:“那你自己在这里等吧,我可要去上课了。”说完,他就飞也似的跑了,跑到半道,碰到了陆小皮,他们没有打招呼,擦肩而过。陆小皮晓得瘦刺头肯定会等他的,心里嘀咕,这样明目张胆地拿着刀子过去,他发现刀子会提防的,而且可能拿着刀子也不是他的对手。陆小皮脑筋一转,想出了一个主意。他来到瘦刺头面前,拿着小匕首的右手藏在屁股后面,笑眯眯地说:“兄弟,刚才是我不好,我向你赔礼道歉,对不起,我们和好吧。”瘦刺头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手,突然不知如何是好。陆小皮走近一步,还是笑眯眯地说:“兄弟,对不起,是我错了,不应该出口伤人的,原谅我好吗?”见陆小皮一脸诚恳的样子,瘦刺头没有了脾气,脸上现出了笑容,松了口气说:“算了,算了,看在朋友一场的份上,我原谅你了,今后,我们还是好兄弟。”陆小皮突然朝他扑了过去,刀子插进了他的肚子,瘦刺头呆了,陆小皮骂了声:“我就骂你了,去你妈的!”血从瘦子的肚子上流了出来,洒落到地上。见到血,陆小皮也呆了。要不是老师赶过来,叫来救护车送瘦刺头去抢救,瘦子有没有生命危险,那就要另说了。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陆小皮被开除了,有一点,他还是很仗义的,警察审问他时,问小匕首是怎么来的,他没有说小匕首是朱阿牛的,死活都说是他自己的,否则朱阿牛也有责任,说不准也被开除了,不开除也会受到处分。朱阿牛心里难过,不是为陆小皮难过,陆小皮被开除了,妹妹的警报也就解除了,因此他还觉得是件好事。让朱阿牛难过的是,那把小匕首再也拿不回来了,它变成了凶器,被没收了,那可是父亲留下的遗物呀。每每想起那把漂亮的小匕首,他心里就会十分难过,觉得对不起死去的父亲。
陆小皮被开除后,就在朱阿牛眼中消失了,他去了哪里,干了些什么,朱阿牛一无所知,也没有去打听过。谁能够想到,他会在多年后,人模狗样地出现在同学会上,当年被他欺负过的同学也不再恨他了,大家见面,一笑泯恩仇,过去的事情也成了酒桌上的笑料。朱阿牛也没料到,陆小皮还是本性难移,终归是个坏蛋,像多年前一样,给他带来了心理上的伤害。
朱阿牛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站起来,又走到了窗边,嗨,天上下起了雨夹雪,他希望飘起雪花,雪花也许会覆盖内心的焦虑和恐惧。
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
难道又是程天一打来的?如果是他打来的,朱阿牛不想接电话,不想听到关于陆小皮的事情,他要将陆小皮从心里抹去才有安宁。他拿起手机看了看,不是程天一的电话,而是表妹顾珊珊的来电。顾珊珊说警方打来电话了,告诉她舅舅的死是猝死,和洗脚店没有关系。朱阿牛想,这和自己的想法是吻合的,不过警方也够拖拉的,一件简单的事情,花费了好几天的时间。顾珊珊要他去派出所拿舅舅的死亡鉴定书并销案。没有办法,他只好硬着头皮去派出所。
来到派出所门口时,雨夹雪停了,天空灰蒙蒙一片,城市湿漉漉的,雪花还是没有飘落,在这个寒冬,盼望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也成了他焦虑的一个因素。站在派出所门口,朱阿牛犹豫了,是进去还是转身离开?说心里话,他很害怕警察,很多时候,他会将自己想象成为一个罪犯,一个潜逃者,在街上见到警察,他都躲着走。现在,他更觉得自己是个罪犯,是陆小皮的同谋,或者他踏进派出所,就会被铐起来,扔到牢房里去,过暗无天日的日子。不过,这些年来,他也一直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他是自己内心的囚徒。最终,他还是踏进了派出所的门。事情很快就办完了,走出派出所后,他长长地松了口气。接下来,要考虑安排舅舅的后事了。他正要去舅舅家,和舅母商量追悼会的事宜,顾珊珊又打来了电话。她说舅妈一个人跑洗脚店闹事去了,要他赶紧去洗脚店,怕舅妈吃亏,顾珊珊在上班,走不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朱阿牛的情绪又不好了,活着真的是折磨,无奈之下,他只好硬着头皮赶往洗脚店。
洗脚店门口围了很多看热闹的人。
朱阿牛穿过人群,走进洗脚店。舅妈披头散发,双手扯住经理的衣领,死不松手,她嘴巴里叽里呱啦说着什么,老泪飙飞。经理也说着话,好像在解释什么,满脸通红,眼睛也红通通的,充满了无奈和委屈,当然,还隐藏着不能爆发的愤怒。朱阿牛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脑袋瓜嗡嗡作响。看到朱阿牛进来,舅妈顿时凶悍起来,腾出一只手,拼命拍打经理的身体。经理怕她打着自己的头,不停地躲避,他的双手也不停地挡着她的袭击。舅妈边打着他,边对朱阿牛说:“阿牛,你舅舅就是被他们害死的,要他们偿命。”他终于听清楚了舅妈的声音,朱阿牛的脸上下了霜,只有脸上那条伤疤越来越红,发出骇人的亮光。经理的话语里带着哭音:“警察都说了,不是我们的责任,你们饶了我吧!我也不想看到有人在店里出事,求求你们,给我一条活路吧,我也上有老下有小,失去了这份工作,我可怎么办?我也不容易!”舅妈说:“你们肯定是买通了派出所的警察,我们家无权无势,人死在你们这里,你们还不认账,太欺负人了!你说没有责任,那为什么要让那狐狸精跑路,心里没鬼,为什么要跑?一定是她害死我家老头的,谁给他申冤哇——”她的那只手还是死死抓住经理的衣领不放,经理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她的力气十分惊人。经理哭丧着脸说:“我让她不要走,她走了,也是我们店里的损失呀,现在找个熟练工多么不容易,她是我们店里技术最好的员工。”
朱阿牛知道了,那个给舅舅按脚的矮胖姑娘已经离开了洗脚店,回老家去了。那姑娘一定是吓坏了,心里也许留下了阴影,她会不会也得上抑郁症?朱阿牛产生了奇怪的想法,还同情起那个矮胖姑娘了,觉得那是个无辜而又可怜的人,怎么就摊上了舅舅的死呢,命运弄人哪。“啪——”,一声脆响,经理躲闪不及,舅妈的一巴掌落在了他右脸上。他急眼了,狠劲地扭住了舅妈打他的那只手,他毕竟年轻,又是男人,他使劲掰了一下舅妈的手,舅妈“哎哟——”惨叫了一声,然后叫喊道:“阿牛,他要把舅妈的手掰断了,你怎么还袖手旁观?你小时候,我和你舅舅对你那么好,就像亲生儿子一样,你怎么能够袖手旁观?”朱阿牛将要崩溃,脑袋都要炸了,他突然大吼了一声:“都给我松手,别闹啦——”
这一声吼叫惊天动地,舅妈和经理同时松了手,呆呆地站在那里,就连门外看热闹议论纷纷的人也被他的吼声震住了,顿时鸦雀无声。舅妈愣愣地看着朱阿牛,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在她印象之中,朱阿牛一直是个软弱的人,他的这一声大吼,她一下子接受不了。朱阿牛扶着她,压低了声音说:“舅妈,舅舅已经走了,人死不能复活,你要节哀,伤心也没有用,你还是要放宽心,你要是有什么事情,珊珊怎么能受得了。”舅妈喃喃地说:“你舅舅死得冤,我这口气咽不下,这如何是好。”朱阿牛说:“我理解舅妈的心情,我也难过,问题是,你就是找到那姑娘,又能怎么样,你难道要杀了她?杀了她,你也是要负法律责任,要偿命的,况且她也挺可怜的,碰到这样的事情。这样吧,我去和经理谈谈,看能不能让他赔点钱,舅舅死在这里,他们总归要负些责任的。”舅妈说:“我担心他们不会出钱的。”朱阿牛说:“我先去和他谈谈,好吗?”舅妈点了点头说:“那你去吧,多向他们要点钱。”朱阿牛说:“我心里有数。”朱阿牛扶着舅妈走到沙发旁边,让她坐下来平静平静,舅妈坐在沙发上,继续抽泣。
朱阿牛回到经理面前,经理的脸还涨得通红,心绪难平的样子。朱阿牛低声说:“你想好好解决问题吗?”经理伸了伸细长的脖子,整理了一下领带,颤声说:“当然,当然,能够解决问题是最好的了。”朱阿牛说:“走,我们找个地方单独谈谈。”经理说:“你跟我来。”经理带他来到一间包房,走了进去,朱阿牛也走了进去,顺手关上了门。经理说:“朱先生,请坐。”朱阿牛坐了下来,经理也坐了下来。朱阿牛叹了口气,背靠着沙发,跷起了二郎腿。经理上身坐得笔直,说:“朱先生,你说如何处理?”朱阿牛说:“我舅舅死在你店里,这是事实吧?”经理说:“是事实,我从来没有否认过。”
“那好,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是想打官司呢,还是赔点钱息事宁人?”
“此话怎讲?”
“警方的决定书的确说得很明白,舅舅的死不是谋杀,是因为心肌梗死猝死。但是,并没有说你们没有过错。举个简单的例子,如果你到一家饭馆吃饭,摔了一跤,摔断了手骨,这家饭店有没有责任?”
“当然有责任。”
“这不妥了,舅舅来你店里洗脚,死在你店里了,你们要不要负一定的责任?”
“这——”
“你可能想说,舅舅的死和在饭店摔断手骨是两回事,如果你这样想,那你大错特错。我说,这是一回事,因为你没有保证顾客的安全。死人,这可是大事,你怎么能够眼睁睁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你店里而觉得毫无责任呢?我完全可以请律师到法院去告你们,这个官司你们很难有胜算的,虽说是民事案件,你们不用负刑事责任,但是钱总是要赔的。退一步来说,就是我们不起诉你们,我可不能保证舅妈不会天天来你们这里闹腾。我太了解她了,她一直都十分泼辣,我们从小就怕她,全家人都怕她,邻居们也害怕她。要是问题不解决,她一年三百六十天,都会从早到晚赖在你这里,你们根本就不可能有安宁的日子过,生意也不要想做好,你想想,那是什么样的状态。舅妈在你这里闹腾,你也不可能赶她走,你要是赶她,她耍起泼来,一头撞死在你面前都有可能。我是个讲道理的人,不喜欢胡搅蛮缠,也不愿意看到更糟糕的事情发生,舅舅都已经死了,也应该让他早日入土为安。我替你出个主意吧,你看看多少赔点钱给我舅妈,这事情就了了,你做你的生意,我们过我们的日子。你考虑考虑,怎么办好?”
“对于你舅舅的死,我也很难过,那是一个很好的老人,特别友善,有时还会带些粽子来给我们吃,他说他喜欢吃粽子,边做脚边吃粽子是很享受的事情。可我只是个小小的店面经理,赔钱的事情我没有决定权,我也想息事宁人,这样下去,我的工作也难做。其实,一出事情,我就给我们老总打过电话,征求过他的意见,问他怎么处理这个棘手的问题。”
“他什么意见?”
“他说,这样的事情他没有碰到过,等警方的鉴定报告出来了再说。现在鉴定报告出来了,还没有问过他怎么办,他也没有打电话问过这个事情。他那个人比较小气,钱袋子捂得紧紧的,想要从他的钱袋子里掏出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不过,我还是要问问他到底怎么解决问题。朱先生,你等等,我去给他打个电话,这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不能再拖了。”
“好,你就在这里打吧,你们怎么说,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去安慰一下舅母,你打完电话叫我。”
“好的,我打完电话,就叫你。”
朱阿牛走出包房,来到舅妈跟前。这时,洗脚店门口围观的人散去了,舅妈不闹腾了,他们也没有好戏看了,自然觉得无趣,围观也没有意思了。舅母还在抽泣,一副悲伤的模样。她看了朱阿牛一眼,沙哑着嗓子说:“谈得怎么样?”朱阿牛叹了口气说:“他做不了主,要和他老板商量。”舅妈眼睛中掠过一丝疑虑,说:“你觉得他们会赔钱吗?”朱阿牛坐在她旁边,心里很不是滋味,说:“不太清楚,等会儿才晓得。”舅妈说:“你舅舅不能白死了,他们要是不赔钱,我就天天来闹。”朱阿牛突然觉得胸闷,一口气喘不过来,颅脑内部隐隐作痛,他好不容易顺了气,担心那只邪恶的老鼠再次钻进脑子里,撕咬他的大脑神经。他想逃走,躲回家里去,什么事情也不做,什么事情也不想,只是像一具尸体那样安静地躺着。朱阿牛说:“舅妈,钱真的很重要吗?”舅妈眉头一皱,愤愤地说:“当然重要,现在干什么不要钱,你舅舅火化要不要钱?买墓地要不要钱?我以后生活要不要钱?我死后,还想多给姗姗留点钱呢。”说到钱,舅妈停止了抽泣,整张老脸顿时生动起来。朱阿牛在她旁边,如坐针毡,仿佛闻到了钱的臭味。他听到了一声冷笑,那是舅舅发出的冷笑,朱阿牛打了个寒战,倒吸了一口凉气,左顾右盼,寻找着舅舅的影子。他没有找到舅舅,可是他心里想,舅舅一定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审视着舅妈。
过了大约二十多分种,经理走出了包房,朝朱阿牛招了招手:“朱先生,请你过来一下。”朱阿牛站了起来,舅妈说:“一定要多要点钱,阿牛,这事情舅妈就指望你了。”朱阿牛没有理会她,朝经理走了过去。他们重新进入了包房,坐定后,朱阿牛说:“谈得怎么样?”经理脸色难看,说:“对你舅舅的死,他也表示同情,但他说,这两年,洗脚店的生意也不是很好,要他拿出很多钱是不可能的。你讲的道理他都懂,他也希望赶快解决问题,不要影响洗脚店的生意。他说,给你舅妈两万块钱,算是补偿。”
“两万块钱?这不是打发要饭的吗?一条人命,就值两万块钱,这也太羞辱人了吧!”朱阿牛瞪着眼睛,脸上那条红通通的伤疤发出奇怪的亮光,“你敢出去对我舅妈说,她肯定要和你拼老命的。”
经理脸上也挂不住,神色仓皇地说:“唉,我也觉得这钱太少,我对你说出口都脸红,怪难为情的。他就是这样的人,就是只铁公鸡,一毛不拔。我和他说过,这钱给少了,对解决问题没有益处,还会激化矛盾,看能不能够多给点。你猜他怎么说,他在电话里朝我发脾气。他大声嚷嚷,先臭骂了我一顿,然后说这事情是在我管理的分店里发生的,要我自己解决,我爱给多少钱就给多少钱,以后不要再烦他了,他甚至连两万块钱都不想出了。他说的这些话,气得我肝痛,这他妈的是人话吗?我只是个替他打工的,我算个屁呀,法人代表是他又不是我,我凭什么要替他赔钱。我当时也很生气,愤怒地对他说,我一个月就几千块钱的工资,月初发工资,不到月底口袋就空了,要我赔钱,难道让我老婆孩子天天站在街上吸雾霾?我说,老子不干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明天一早我就卷铺盖走人。他听了我的话,口气缓和了些,说让我和你们谈,如果两万块钱解决不了问题再说。”
“你现在就打电话给他,当着我的面打,告诉他,两万块钱我们不要了,给他买骨灰盒!”朱阿牛生气了,他的头开始痛了,那该死的邪恶的老鼠又出现了,“我迟早会找到他,除非他钻到地洞里去!我要是找到他,那就不是钱的问题了,我要他的命!”
经理说:“朱先生,息怒,息怒,事情还是可以商量的,他也许就是用两万块钱先探个底儿,如果你们同意了,他就胜利了;如果你们不同意,他就会加钱的。我是这么想的,你先等等,我马上当你的面给他打电话。”
朱阿牛用手指掐着太阳穴,气呼呼地说:“快打吧,别啰嗦了。”
经理拨通了老板电话:“张总,你说的两万块钱,根本就解决不了问题。朱先生说了,你执意要给两万块钱,他宁愿不要,但是,他会找到你,要你的命。”
“要我的命?”
“是的。”
“他舅舅又不是我害死的,凭什么要我的命?”
“我不知道,他就是这样说的,他很凶的,你见到他就知道了。你看看,怎么办吧,我是没有办法了,该说的都说了。”
“哦——”
“我看还是多加点钱吧,其他没有任何办法的。”
“那你说加多少?”
“这得你定,我哪知道加多少钱他们才能满意。”
朱阿牛突然抢过他手中的手机,大声说:“你不要以为我们好欺负,区区两万块钱就将我们打发了,门都没有!是给钱还是要命,你自己选择,反正我光棍一条,什么都豁得出去!”
朱阿牛说完这通话,心里暗暗吃惊,他从来没有说过如此的狠话,而且说得理直气壮,这通话好像不是他说的,是脑子里那只邪恶的老鼠替他说的。对方听了他的话,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朱先生,有话好好说,别威胁我,我也不是吓大的,谁怕谁呀?”朱阿牛气急败坏地说:“那你就等着瞧,我保证十天之内找到你,到时不要怪我不客气。”对方笑出了声,口气软了下来:“我们真的生意难做,要是有钱,不要说两万了,就是二百万我也给。这样吧,我可以再加点,但是不会很多,三万块钱怎么样?”朱阿牛说:“三万和两万有什么区别,你别再糊弄我了,没有二十万,什么都免谈。”对方又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说话:“要我一下子拿出二十万,的确为难我了,这样好吗,你退一步,我也退一步,十万块,就这十万块钱,我都要去卖血了。你体谅体谅我的苦衷好吗?朱先生你高抬贵手,给我一条活路吧。如果你认为这十万块钱还是不行,那我真的没有办法了,只好等着你来取我这条性命了。不要十天,我马上就过来,还会带把刀过来,让你砍死我。”
对方的话说绝了,已经没有了退路,朱阿牛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他的头疼痛得要炸了,只好说:“我得和我舅妈商量,如果她同意,那就这样,不同意,那就再说。”
对方说:“好吧,你们商量,至于要十万块钱,还是要我的命,你们定夺,我随时恭候。”说完,对方就挂了电话,根本就不想和朱阿牛多说一句废话。此时,朱阿牛只想逃回家去,头痛得实在支撑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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