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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慎理完手头的卷宗,提前下值,回府换了身衣裳。昭阳长公主正在亭中小憩,远远看到假山之后一道牙白身影闪过,惊得她瞳孔微微放大,一时还以为看错了人。
裴慎缓步走到亭下,行了个礼:“母亲安好。”
长公主拿眼上下打量他,敛下诧异之色,淡淡应了声,“这是要去何处?”
裴慎面不改色:“大理寺有桩案件存疑,今夜还要去一趟承德。”
长公主对他这些事从不过问,便挥了挥手:“去吧。”
直待人走远,才对身边的赵嬷嬷说道:“你可有发觉,他与平时有何不同之处?”
赵嬷嬷是府上的老人了,看着三位公子长大的,自然明白长公主的意思——
牙白绣袍,金扣玉带,大公子这一身装束,实在像极了二公子。
赵嬷嬷笑道:“大公子惯常着深色衣裳,今日着牙白,倒多了几分珠玉琳琅的风姿。两位公子是手足兄弟,一母同胞本就有三分相像,又都生得这般英俊,公主看岔了眼也是有的。”
长公主心中隐隐波动,思忖道:“他素日出门也不会晃到我面前来,你说会不会是我平日疼老二多些,忽略了他,这才……”想用这种方式,换她做母亲的留意与疼惜?
赵嬷嬷也看得出长公主偏心老二老三,对老大不算热络,“大公子若有意修补与公主的关系,那就再好不过了。”
长公主点点头。
谁不希望家宅安宁,兄弟和睦呢?都是自己的孩子,只要他安安分分,不给两个弟弟使绊子,她又岂会刻意针对他?
假山之后,裴慎整了整衣襟,唇间一抹冷笑。
*
裴慎回来的消息传回,整个听雪山庄都忙碌起来。
沁芳替沈稚挑了一身新裁的水影芙蓉满开的羽纱裙,发髻上插两支碧玺挂珠簪,脖间挂八宝璎珞,还打算拿出那对种老水足的翡翠镯子给她戴在手腕上。
沈稚吓得忙摇手:“拿这个绑着我,可还怎么下厨?”
沁芳只得作罢。
往小厨房的路上恰好碰到刘管家,沈稚便顺口问了一句裴慎饮食上的喜好。
刘管家如实道:“郎君向来便有茹素的习惯,从不食荤腥。”
“一点荤腥都不沾吗?”沈稚大感诧异,上回那道黄泥煨鸡他不是也……难怪桓征用那种眼神看她。
刘管家也不敢把话说得太死,“先时郎君过来的那几回,小厨房一直备的素膳,上回想来是照顾夫人的口味,才让厨娘做了几道荤食,不过时日久了,郎君的口味或许与从前有所不同……”
沈稚怔怔地点头。
那头小厨房听闻夫人要亲自下厨,早早就将食材备好了,时令的蔬果、新鲜的鸡鸭鱼肉应有尽有,还有一箱从南疆运来贮藏在冰鉴里的水嫩荔枝。
打听到裴慎的口味,原本想做的那几道荤食便不作考虑,她一一看过现有的食材,脑海中已经跳出几道熟悉的菜品,用意念搭配好了满满一桌。
这时节已入夏,天愈发闷热,槐叶冷淘与樱桃酥山最能解暑,食材中还有新鲜采摘的山货,可以做一道鲜香脆嫩的清炒牛肝菌。
他不食荤,只是可惜了那些云腿肉,沈稚咽咽口水,只能移开视线,决定再加一道松仁香菇,一碟银苗菜,一道凉拌秋葵,汤品就用清热润肺的百合莲子汤。
沈稚目光扫过水里活蹦乱跳的虾,实在舍不得弃,也不知他不沾荤腥究竟到哪一步,上回那道煨鸡他不也吃得面不改色么?鱼虾之类的白肉应该勉强能够接受?
她想了想,决定再做一道荔枝虾球。
七菜一汤,两人用肯定够了,还是非常丰盛的那种。
沈稚对这个计划十分满意,想来自己从前应该也是精通厨艺的,否则岂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想到满满一桌菜品?
可拿起菜刀的那一刻,脑海中却是一片迷茫。
呃……刀竟然也有这么多品种?
切起来怎的如此费力?
菜好像还没洗呢!
一旁的厨娘是个有眼力见的,见此情景大抵也明白几分,赶忙招呼手底的打荷:“还不赶紧帮夫人将要用的菜洗净切好?”
一群人这才忙不迭地上来帮忙,洗菜的洗菜,切菜的切菜,刨冰、剥虾、剥荔枝的各司其职。
沈稚一脸难为情地让开,心里又有些不过意,毕竟是自己下厨,瞅了眼他们的进度,于是主动抢活,将已煮熟的秋葵冷水中放凉捞出,再用现有的葱姜苜蓿调了一味料汁,漂亮地淋上去,也算亲手完成一道菜。
山中采来的菌子要用软刷细细地清洗,颇耽误工夫,刨冰也是个体力活,沈稚扫视一周,只瞧见剥虾的伙计被人叫去了,那头缺了人,她便坐到竹篚前开始剥虾。
这虾肉要保证新鲜,须得活虾现剥才好,只是这刚捞上来的活虾个个生猛,碰到须子就不受控制地四处乱蹦,沈稚还没抓到一只,就被几只跃腾的青虾溅了一脸水,有两只甚至还跳出了竹篚。
沈稚顾不得擦水,赶忙去捡那两只蹦出去的,只是一个不小心,被那锋利的虾头刺破指尖,疼得她轻嘶一声,赶忙缩回手,指头已经冒出了血珠。
门外的男人见这一幕,一个箭步上前将人扶起身,“受伤了?”
清冷的乌木沉香气息。
沈稚抬头看到熟悉的一张脸,眸光一亮,刚到嘴边的称呼没有好意思喊出口,只轻轻道:“你回来啦?”
裴慎垂眸看她的手指,淡淡地应了声。
他的手很大很热,指腹有一层薄薄的茧,几乎可以将她的手全部包裹。
沈稚纤长的眼睫扑闪了下,面颊隐约浮出一点红,像有什么东西在血液里哄然一下漫开。
裴慎先用干净的帕子替她裹了手指,又见她面颊被溅到的水滴,似是无奈地叹了声,替她擦了擦脸,道:“随我出来吧。”
沈稚也不好意思说饭还没做完,就怔怔地被他牵着出去了。
黄昏时候,光线柔和,风中有轻微的凉意,沈稚这才能够仔仔细细地看清身前的人。
与初见时不同,他着一身牙白银丝绣工笔山水的锦袍,橙黄光线洒落在他宽阔的肩膀,衬得整个人长身玉立,临风皎皎,比之上回威慑凌厉的气场要柔和许多,令沈稚对他的好感度又上升几分。
尤其是被他这么牵着自己……
也许对他而言已成习惯,毕竟他们从前可是夫妻。
可对于沈稚来说,就好像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第一次与男子做亲密之事,说不自在是肯定的。
掌心的灼-热和酥酥-麻麻的触感一直传到心头,才六月的天儿,就已经燥得出了层薄汗,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发觉她掌心的汗湿,偏偏她又不敢乱动,不敢换个姿势再让他牵,叫人觉得她很不舒服似的。
小厨房到洗月斋这段路,沈稚如在炙火上行走,大气都不敢喘,直到入了洗月斋,坐到贵妃榻上,裴慎转身去拿金疮药,她才偷偷长呼一口气。
血已经止住了,只剩两个被刺破的小血洞,在细嫩葱白的指尖显得十分扎眼。
裴慎皱着眉头,一边上药一边道:“你既不善此道,往后也不必逞强,想吃什么吩咐小厨房做就是了。”
沈稚咬了咬唇,嗓音微糯:“我亲手做的总归不一样的。何况只要想起这个,脑海中就有不少菜式涌上来,我还以为那些我都会做呢。”
裴慎垂眸:“你从前在家中,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这没什么不好。”
她从小吃惯山珍海味,自然对这些菜式信手捏来,亲自下厨却是从未有过的,尚书府的千金,从来无需为谁洗手作羹汤。
沈稚试探着问:“那……家中的妯娌们都会做吗?”
裴慎怔了下。
沈稚心道,夫君在家中本就不受宠,又因经商总是会被高门世家的兄弟姊妹低看一眼,娶来的新妇若是没有一样拿得出手的,只怕也要受人指摘。
只是家中的事情裴慎没有对她具体说过,说多错多,若是再勾起她从前的记忆,那并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
裴慎没有否认她有妯娌这一点,只平静地回道:“你放心,家中的长辈对你都很满意,平辈们也很喜欢你。”
沈稚松了口气,她总会回去面对一大家子人的,夫君应该不会拿话哄她。
“那我们何时能回去……嘶。”
话音未落,只觉指尖一紧。
裴慎替她包扎时轻微用了些力道,“弄疼了?”
语声微凉,沈稚心中冷不丁趔趄一下,在一刹间有种错觉——
面前之人,温柔不过是表象,骨子里的疏离冷淡才是真。
只是抬眼时,裴慎眼底的寒冰转瞬已融化成春雪,象牙白的长袍将他原本冷毅的面庞修饰出一种温文尔雅的气质。
沈稚才意识到自己又胡思乱想了,赶忙摇摇头,摒弃方才的念头,“没有。”
裴慎不想在她面前提回去的事,不过他一向将情绪控制得很好,“方才我已问过詹神医,你颅内尚有淤血未尽,眼下只宜静养,不宜奔波劳累,更受不得刺激。此处回府尚需一段车程,沿途山路颠簸,对病情不利,你且在此处安心将养一段时日。何况即便是现下回去,你也不记得旧人旧事,徒惹得长辈担忧,你说呢?”
沈稚很快就被说服了,“还是夫君思虑周全。”
倏尔听到这声称呼,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裴慎也不禁顿了顿,抬眼去瞧她,却见小姑娘已经羞涩地垂下了头。
颊边两朵红云,比六月初生的菡萏还要妩媚娇俏。
这声“夫君”在沈稚心里盘磨了许久,先前都是你啊你的,不知如何开口才不显得突兀刻意,这回寻了个时机不着痕迹地唤出来,自己却羞得不好意思见人了,手底的锦褥都被揪出细细的褶。
裴慎薄唇微抿:“你若觉得无聊,我叫人买些话本子来,权当消磨时间。”
沈稚眼睛眨了眨,“那你何时过来瞧我?是三五日过来一次,还是十天半月来一次?”
这般说完,真觉得自己有些可怜巴巴的。
大病初愈,失去了所有的记忆,身边没几个能说话的人,只知道裴慎是自己的夫君,可他还不能每日陪伴自己。
裴慎抬起头,温煦一笑:“你希望我过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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