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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绪只是转瞬之间的事情,魏正德立即反应了过来,与章衡见礼:“见过计相!”章衡笑道:“老魏,许久不见了,别来无恙?”
魏正德赶紧道:“无恙无恙,劳计相挂念。”
一番简单地寒暄之后,章衡问起了盐铁司内部的事情,而且问得相当详细而且十分专业。
魏正德十分诧异,因为这些事情一般来说上官是不太懂的。
即便是盐铁司的副使与判官,也是不太懂的,来得就一些的,也就懂个皮毛而已。
然而章衡所问的问题,却总是能够切中时弊,令得魏正德越听越是心惊,越是不敢湖弄。
章衡并没有布置什么问题,仅仅是了解情况而已,随后又让魏正德汇报了一下全面的情况,便让魏正德回去了。
之后户部司孔目官桑元吉过来,章衡也是一般做法,先问一些十分专业的问题,又让其汇报情况,然后便让其回去了。
整体看下来好像也没有什么问题,但在魏正德与桑元吉的感觉却是全然不同。
三司使这个岗位就是个流官,被委任过来当这个官的,也少有是十分专业的,即便是看起来专业,但在他们这些专业的胥吏面前,也是不太够看的。
之前张方平担任三司使,在魏正德等胥吏看来已经是十分厉害的了,但也只是眼光过人,知道筹谋大局,但对于经济里面的细节也是语焉不详的,这样的官,其实他们是不怕的。
但章衡这样的三司使,他们却是第一次碰到,章衡对细节之熟悉,简直是令人发指。
甚至让人甚至都怀疑此人是不是胥吏出身。
但章三元的履历大家都是知道的,虽然出身寒门,但拜得名师,一开始从政便是极高的起点,绝不可能有胥吏的经历。
所以,他是怎么做到对里面的门道这么熟悉的?
当然,这个其实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次会面之后,魏正德与桑元吉心里明白,以后欺上瞒下的事情是绝对不能再干了,因为真的会死!
章衡召见三个孔目官之后,每天工作的重点便是梳理今年给各个曹署百司的开支,与丁守恭一起,用四象限法则来衡量开支的金额以及发放的时间。
然而,果然如同丁守恭所说,这事情真是得罪人的活!
第二天,便有重量级的人物上门来了。
来的人是宗正寺丞赵师民。
丁守恭听胥吏来报,惊得连忙跑去章衡那里通风报信去。
章衡看到慌慌张张的丁守恭,笑道:“着急什么,天塌不下来!什么事情?”
丁守恭着急道:“计相,出大事了!赵师民来了!”
章衡闻言点头道:“哦,看来是昨天的开支缩减函收到了吧,也好。”
丁守恭急道:“计相呀,咱们就算是缩减政事堂的费用开支,也不能去动宗正寺的注意啊,那边可是皇族啊!这要正是得罪了,那些龙子龙孙们……”
章衡摆摆手道:“你别急,此事由我来处理即是你去请……算了,我去迎一迎吧。”
丁守恭看着章衡的背影,跺了跺脚低声道:“我的张计相诶,这次可是摊上大事儿了啊!皇家的事情,哪里是我们能够插手啊!”
盐铁司仲简听到了外面的喧哗,出来问了一声,听说是赵师民来了,而且是因为章衡将宗正寺的费用给缩减了,顿时幸灾乐祸起来。
“呵呵,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连宗正寺的支出都敢缩减,你这三司使估计也干不长了!”
度支司的副使吴鼎匆匆赶来,却被仲简给拉住了。
吴鼎急道:“你这是干什么,我听说赵宗正来了,听说是宗正寺开支的事情,这是要出大事了啊,要是官家怪罪下来,咱们三司谁也讨不了好!”
仲简笑道:“关我盐铁司什么事,哦,也不关你的事情,你应该没有参与其中吧?”
吴鼎跺脚道:“这再怎么说也是度支司的事情,就算我没有参与,我也是要负责任的啊。”
仲简笑道:“谁说的,你既不知道此事,也没有签字,完全是三司使越过你自作主张啊。”
听到仲简的话,吴鼎顿时止住了脚步,然后道:“诶,老仲你最近得了几两好茶,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口福尝尝?”
仲简笑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请?”
吴鼎笑道:“好,尝尝。”
两人到了里面,虽然品起了茶,但耳朵却是一直竖着。
仲简道:“计相想要解决开支的问题,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啊,就这事儿,已经折进去了两个三司使,章衡不会以为他可以解决吧?”
吴鼎呵呵一笑:“且看着就是,宗正寺的事情历来没有人敢置喙,他若是能够将赵师民给打发了,那这事情便有可能,现在外面估计也是很多曹署看着呢。
章衡若是连赵师民也挡不住,到时候他想要解决此事,便绝无可能了。”
仲简摇头道:“事关皇家,而且还是皇家陵墓之事,谁来都不好使,就算是官家,也不能当这个不肖子孙的骂声,此事就是绝路一条,章衡……休矣!”
两人相视而笑。
章衡刚刚出了三司使厅,便看到了大步而来赵师民。
赵师民一来便沉着脸道:“章学士,你这是什么意思,这笔费用乃是用于奉诸庙诸陵荐享以及修缮之事宜的钱,你也敢克扣,难道不怕本丞上报陛下么?”
宗正寺乃是专门掌管皇族事务的机构,包括管理皇族、宗族、外戚的谱牒、守护皇族陵庙等事宜,所以,宗正寺丞也需得是赵姓才可以担任。
赵师民过来的目的章衡心知肚明,是因为他将宗正寺的一笔支出恢复到了庆历二年前的标准,大约今日赵师民过来便是为了此事。
章衡笑了笑道:“宗正,您来了正好,原本想着专门找您去解释一番,但现在这个开支的问题迫在眉睫,却是得加紧解决,所以……”
赵师民哼了一声道:“我知道你忙,没关系,这函件你收回去,宗正寺的费用开支,你也不能缩减,这是关系到皇家列祖列宗的事情,要是耽误了,谁也担当不起!”
章衡点点头道:“您说的是,这个事情的确是不能耽误,我已经将开支单给到你们宗正寺了,只要你们签字,度支司立即便可以将费用全都给过去,绝对不会耽误宗正寺的事情的。”
赵师民怒道:“你别跟我打马虎眼,你足足削减一半的开支,这让我们宗正寺如何安排?”
章衡摇摇头道:“费用支出的清单明细已经全都给过去了,您应该都已经看过了吧,是哪一项有问题吗?”
赵师民呵呵冷笑:“足足比上几年少了一半的支出,我说章学士,你也太大胆了吧,当真以为我不敢将官司打到官家哪里去?”
章衡依然冷静道:“赵宗正,咱们有问题解决问题,清单明细……我给你看看啊。”
章衡从袖子里面掏出来一小本的账单。
赵师民一看,顿时知道章衡是有备而来的,又是冷哼一声:“我倒是要看你怎么狡辩!”
章衡笑道:“用不着狡辩,您看,维修陵墓宗庙等等费用在这里,与寻常年份是没有区别的,给所有宗正寺人员的俸禄在这里,也是没有问题的,另外,时年过节的供奉费用在这里,也是与往年没有区别的,这些都没有问题的。
问题在这里,您看看啊,庆历二年的时候多了一笔支出,这笔支出与往年的全部的支出持平,这笔费用在这里写的也是陵墓维修费用,然而,这笔费用我查了,乃是庆历二年太宗皇帝的陵墓发生坍塌,所以额外支出的费用,因为近乎是重新翻修,所以这一笔费用占了一半。
这笔款项用来翻修太宗皇帝的陵墓是绰绰有余的,太宗皇帝的陵墓也因此焕然一新,当时还受到官家的赞赏呢。
然而,太宗皇帝的陵墓是修好了,但之后每年你们宗正寺却是依然按照这个惯例来申请费用,我倒是想知道,宗正寺拿这笔款项干嘛去了,难道是太宗皇帝的陵墓是年年都在翻修?”
赵师民的脸色顿时变得很差,死死地盯着章衡。
章衡面带微笑:“赵宗正,这种陈年旧事我也不愿意去纠结,但拨乱反正也是应当,您说是吧?”
赵师民拂袖而去。
仲简从房间里面出来,正好碰见怒气冲冲的赵师民,赶紧拱手行礼:“赵宗正……”
赵师民却是理都不理,径直离去了。
仲简:“……”
仲简与从里面探头出来的吴鼎打了个眼色。
吴鼎会意点头,然后往三司使厅走去,快到三司使厅的时候,小跑起来,看着十分焦急的模样,见到章衡的时候急道:“张计相,赵宗正呢?”
章衡看了一下吴鼎,笑道:“赵宗正对宗正寺的开支有些疑问,本官已经给他解试过了,他也认可了,应该一会便会将开支函签字送回,你抓紧将款项给结了。”
吴鼎吃惊道:“他能接受?”
章衡点头道:“赵宗正是个讲道理的人,朝廷现在遇到些小困难,相互理解也是好事。”
吴鼎一头雾水出去,回到了自己的公廨,然后仲简偷偷熘了进来道:“什么情况?”
吴鼎摇摇头道:“说是赵师民接受了咱们这边的开支单,很快便会回签送回来。”
仲简嗤笑一声:“赵师民那么好打发么,他那人无礼都要闹三分,现在司里削减了他们近一半的款项,他能够答应才是怪事呢!
这是章衡在忽悠你吧,你可得小心了,免得他将锅扔你头上来!”
吴鼎顿时警惕起来:“这不能吧,我可是什么都没做!”
仲简呵呵一笑:“你才是度支司的一把手,这本来便是你的职责范围的事情,你说你没做,那你这个度支副使是干啥吃的?”
吴鼎顿时悚然一惊,心下也是忐忑起来。
却听外面有脚步声,然后有人道:“吴员外,您在吗?”
是度支司的孔目官丁守恭,吴鼎定了定神道:“老丁,进来吧。”
丁守恭进来看到仲简,赶紧行礼道:“见过仲员外。”
仲简微微颔首,算是回礼了。
吴鼎目视丁守恭道:“老丁,什么事?”
丁守恭赶紧道:“是宗正寺那边的回执,咱们给过去的开支单他们同意了,赵宗正也签字了,现在需得请您也签一下子,小人可以去安排将款项给结了。”
吴鼎哼了一声道:“这跟老夫有什么关系,这单又不是我给出去的,是谁给出去的,你便让谁签便是了。”
丁守恭惶恐道:“这个单是小人给过去的,但小人签了不算,既然吴员外您不同意,那还请吴员外您来出一个单,小人再给宗正寺那边递过去。”
吴鼎闻言大怒,正要破口大骂,仲简却是与他打了个眼色,吴鼎一下子清醒了过来,然后道:“拿过来!”
丁守恭毕恭毕敬的将单子递了过来,吴鼎签了字用了印,然后将单子扔在地上,丁守恭却是脸色不变,低下腰捡了起来,还与吴鼎笑着说了声谢谢。
看着丁守恭的背影,吴鼎脸上的神情有些扭曲,低声道:“这些胥吏都该杀!”
仲简却是似笑非笑的看着笑话。
吴鼎看到仲简的笑容,心里更怒了,然后低声道:“丁守恭是章衡带过的,章衡没有来的时候还好,现在章衡一来,他就不听话了,曹他奶奶,哼,现在有章衡护着他,算他走运,等章衡一走,你看我怎么整他!”
仲简笑道:“你与一个胥吏较什么真,章衡是三司之主,虽然算越级指挥,但也不算犯忌讳,这事儿你拿到官家那里也占不了什么理。
而且,官家对章衡有多看重,你我都是知道的,二十岁出头的计相,可想而知,你一个工部员外郎,非要去跟章衡较劲,还是算了吧。”
吴鼎感觉十分憋闷,不说话了。
倒是仲简啧啧称赞:“这事儿赵师民还真认了,章衡是怎么做到的?”
吴鼎闷声道:“我不知道!”
仲简嘿嘿一笑:“不想知道?”
吴鼎抬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章衡又不肯说,你想知道问赵师民去。”
仲简一笑:“不用那么麻烦,问一下丁守恭即可,章衡连赵师民都给打发了,这对于其他的曹署来说,也是一个震慑,他不会可以隐瞒的。”
吴鼎想了一下喊道:“叫老丁过来。”
有人赶紧匆匆而去,一会丁守恭也是匆匆而来:“吴员外,您有什么事情嘱咐小人?”
吴鼎看着丁守恭的眼睛道:“为什么赵师民会同意这个单子?”
丁守恭笑道:“那笔款项乃是庆历二年修太宗陵墓的钱,后来被宗正寺当成了惯例来申请,现在不用修了,这费用自然可以砍掉了。”
吴鼎挥挥手,丁守恭拱手退出去了。
吴鼎与仲简面面相觑。
仲简讷讷道:“这也不是什么大本领,也就是找一下陈年旧账,也算不得神机妙算的大本事。”
吴鼎哼了一声:“无论如何,他已经将赵师民给得罪了,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以后有事情落赵师民手里,恐怕他就得倒大霉!”
仲简不由得失笑道:“赵师民就是宗正寺的宗正,章衡又有什么事情能落他手上去?”
吴鼎又哼了一声:“这事儿还没有完,且先看着,赵师民好打发,但其他的可不好打发。”
当然没完。
章衡将赵师民给打发没有多久,又有人来了。
章衡看到张奎,也是有些高兴:“仲野兄来了,快快请坐。”
张奎知审官院,之前章衡去审官院主持转运使考课的时候接触过一段时间,倒算是熟人了,所以章衡还是颇为热情,但却贴了张奎的冷屁股。
张奎冷着脸,挥舞着一一本账簿,怒道:“张计相,你这是什么意思!明明之前你们三司已经答应了按照往年的额度来给经费,现在却说要削减!
削减就削减,但直接给砍掉一半算是怎么回事!
你们三司要是这么搞,我们审官院的公务又该如何开展,这个问题你想过没有!”
章衡倒是不恼,笑呵呵道:“仲野兄,不要着急嘛,来来,坐下来慢慢说。”
“我慢不了!这账单要是让审官院的同僚看到,非得闹翻天不可,到时候,你就跟官家解释去吧!”
章衡赶紧道:“谢谢仲野兄,要不是仲野兄,我今天的麻烦可就大了!”
张奎见到章衡似乎有悔改之意,气也是渐渐消了,道:“你给我改过来,这事儿便算是了了。”
章衡却是摇摇头道:“仲野兄,这单子真改不了。”
“你!”张奎又要发火。
章衡赶紧道:“仲野兄,此事你听我讲,我讲完之后,你若是还是觉得不合理,那咱们再商量。”
张奎斜睨章衡。
章衡笑道:“审官院的薪俸以及各类福利,比如说炭敬之类的,三司可是一文不少你们的,可我想问问,你们这审官院关于铨选幕职州县官差遣的费用,为什么还保留着?”
张奎听到这话,登时恼了:“这几十年都是如此,怎么到今年却是不行了!”
章衡呵呵笑道:“你们审官院原本当然是有这个职责的,但太宗时候便已经改革,将你们原本关于幕职州县官差遣的事宜给了流内铨,也就是说,这到全国各地实地调查的费用,便无须再给你们审官院了。
但是因为三司管理混乱,所以还是一直按例给了你们这笔钱,但却要同样给流内铨一份,当然是不合理的。
当然,我也不想知道这笔钱你们拿去做什么了,以往的事情,我也不想追究。
但是,现在既然发现了这个问题,便要拨乱反正,你觉得呢,仲野兄?”
章衡顿了顿,然后又道:“当然,如果仲野兄觉得不服气,那咱们可以去政事堂亦或者是请官家来评评理,不过到时候可能就要追查这笔钱的去向了……”
张奎张口结舌,看着章衡良久,也是一挥袖子,便要挥袖而去,却被章衡一把抓住了臂膀。
“干什么!”张奎怒道。
章衡跟抓鸡仔一般,将张奎按坐在椅子上,然后倒了一杯热茶,张奎犹然气愤不已。
章衡笑道:“我记得仲野兄的资历应该够上给事中了吧?”
张奎闻言眼神有些变化。
章衡道:“仲野兄的能力是很好的,一路过来,政绩斐然,但在升迁上却是一直不太如意,下次若有机会,我与曾参政那边推荐一下你,让曾参政向官家推荐一下,你觉得如何?”
听到章衡这话,张奎的脸色渐渐有了变化,甚至有了一些笑容,随即为难道:“这我回去不好交代啊!”
章衡笑道:“是非曲折,都在这里面,说清楚了就好了,主官不管这些事情,是追责不到的,但胥吏却是一直都在的,这钱也有他们的一份,若真追究下去,审官院恐怕无一幸免。
所以这一次是三司发现了这笔钱的去向,本想着向御史台那边申请调查这些钱的去向,但在张知院的斡旋下,三司放弃追究,最终只是去除了此项的支出。
所以,张知院无须向他们交代,反而是对他们有大恩啊!”
张奎闻言起身,朝章衡作揖道:“还得感谢张计相的宽宏大量。”
章衡扶起张奎,笑道:“相互理解便好。”
张奎笑了笑,又是一揖:“居正,有些事情大恩不言谢,就拜托你了。”
章衡笑着点头:“仲野兄,都是自己人,何必客气。”
章衡将怒气冲冲而来的张奎开开心心送出去,惊呆了外面看热闹的三司众人。
随后张奎直接去了度支司,将签了字的担子给到吴鼎,吴鼎忍不住问道:“张知院,你怎么能够容许三司削减这么多的开支的?”
张奎觉悟很高道:“朝廷困难,这事情大家都知道,我们审官院也要多加理解,支持三司的工作嘛!
哦,倒不是本官觉悟多高,着实是章计相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我也是感念于此,因此我们审官院过过苦日子,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觉悟之高,世所罕见。
吴鼎与仲简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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