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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严府书房。房间内,橘黄色的灯光清晰地映照出严嵩那略显佝偻的身影,此刻,他正毫无形象地躺倒在胡床上,看着面前的那本《春秋》。
自从朝廷出兵平定播州杨氏以后,便有许多土司感受到了危机,纷纷派遣使者去往京城。
他们不仅额外上调了来年需要缴纳给朝廷的贡赋,而且还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想方设法地向朝廷表忠心。
朝中有许多官员,都收了那些土司的好处,为他们说好话,四处游说,就连严府门口,都聚集了许多说客。
正当严嵩打算翻页之际,只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多时,书房的门被推开,严世蕃惊慌失措地走进了书房。
“父亲,不好了,出大事了!”
严嵩见严世蕃如此急躁,不由得皱了皱眉,看向严世蕃所在的方向,紧跟着询问道。
“毛毛躁躁的成何体统,说吧,到底出什么事了?”
严世蕃听闻严嵩此话,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脑海中组织好语言后,方才将自己所了解到的情况,尽皆叙述给了严嵩。
“父亲,事情是这样的……”
严嵩在听完严世蕃的叙述后,不由得眉头紧皱,旋即,只见其猛地从胡床上坐起,脸上满是凝重之色。
随后,只见严嵩将目光转向严世蕃,向其确认道。
“你是说,有人上疏给督察院那边,弹劾杭州知府马宁远,在当初推行改稻为桑的时候,擅自调动卫所士卒、纵兵踩踏秧苗,闹出人命等罪名?”
“是的,父亲,除此之外,他们还以包庇的罪名,弹劾了浙江布政使郑泌昌、按察使何茂才、还有孩儿的学生高翰文,以及刑部侍郎张润德!”
严世蕃见此情形,脸上满是焦急之色,点了点头,不假思索地应声道。
在这之后,只见严世蕃一脸希冀地看向严嵩,盼望着他能够尽快想出应对之策。
时间就这么缓缓流逝,严嵩在沉思许久后,方才抬起头来,看向严世蕃,转而开口道:“嗯,看来徐阶他们还是动手了,而且背地里,肯定有咱们的人,将这个消息,泄露给了徐阶他们!”
一旁的严世蕃听闻此话,在思衬许久后,方才小心翼翼地向严嵩确认道:“父亲,您怀疑是鄢懋卿他们泄露的消息?”
严嵩将严世蕃脸上的表情尽收眼底,瞥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开口道:“你不妨好好想想,当初知道这件事情的人,都有谁?”
严嵩的声音不大,但是却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敲打在了严世蕃的心上,埋藏于深处的记忆,也在这个时候不断在脑海中涌现。
紧接着严世蕃便陷入了回忆之中,只见其低下头,呢喃自语道:“当初知晓这件事情的人有张润德、罗龙文,还有……鄢懋卿!”
当严世蕃说到鄢懋卿的名字时,脸上是掩饰不住的震惊之色,只见其回过神来,攥紧拳头,咬牙切齿道:“这个该死的鄢懋卿,我绝对饶不了他!”
严嵩闻言,将目光从严世蕃的身上收回,转而继续道:“虽然暂时还不能够确定,到底是谁泄露了消息,不过眼下,鄢懋卿身上的嫌疑最大,你先前不是说,他鄢懋卿已经跟清流那边搭上线了吗?”
待严嵩的话音落下,一旁的严世蕃已然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只见其猛地一拍桌子,沉声道:“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父亲,孩儿这就去找人对付这个鄢懋卿,孩儿要杀了他!”
严世蕃说完,还未走出去几步,便被严嵩冷声叫住:“给我站住,你这个蠢货,你想干什么?”
严世蕃闻言,猛地顿住脚步,随后,只见其转过身来,看向严嵩所在方向,委屈道:“爹,咱们要是再继续退让的话,徐阶他们只会越来越得寸进尺!”
严嵩并未在意严世蕃说的这番话,只是垂下眼眸,漫不经心地看向地面,缓缓道。
“你现在这样做,无异于打草惊蛇,况且,这万一是徐阶设下的陷井,你又该如何应对?”
“孩……孩儿大不了跟他鱼死网破!”
严世蕃明显没有想过这方面的事,因此,当严嵩问他该如何应对之际,他的大脑瞬间宕机,情急之下,便说出了上面的那一番话。
“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严嵩面若寒霜,用冰冷的目光扫视过严世蕃,如此询问道。
严世蕃在察觉到严嵩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以后,心中顿觉慌张,同时,他也意识到了,自己先前的那番话,究竟有多么地愚蠢可笑。
随后,只见严世蕃面露羞愧之色‘扑通’一声跪伏于地,沉声道:“父亲,孩儿情急之下,说错了话,还请父亲责罚!”
严嵩并未对此有任何表示,在上下打量了严嵩一番后,如此评价道:“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一遇到事情,便惊慌失措,自乱阵脚,我严嵩怎么会有你这么个儿子?”
在狠狠地训斥了严世蕃一番后,严嵩心中的火气也消散不少,随后,他的态度也逐渐缓和下来,只见其摆了摆手,如此吩咐道。
“行了,起来吧!”
“是,父亲!”
严世蕃在应声后,方才从地上缓缓起身,在这之后,只听严嵩那不含一丝情绪的声音,在他的耳旁响起。
“有道是,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眼下,还远远不到鱼死网破的时候,你慌什么?”
严世蕃听闻严嵩此话,脸上满是激动之色,连忙上前,出言询问道:“父亲,难不成,您想到办法了?”
严嵩闻言,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紧跟着开口道:“不,暂时还没有,不过我已经大致猜到了徐阶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严嵩在说到这里的时候,不由得攥紧拳头,脸上满是笃定的神色。
严世蕃见严嵩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当即鼓起勇气,向其询问道:“父亲,您的意思是……”
严嵩将严世蕃脸上的疑惑之色尽收眼底,在思衬片刻后,出言解释道:“倘若我猜得没错的话,他徐阶之所以将这桩案子翻出来,无非是想要借着这桩案子来搅动风雨!”
严嵩在说到这里的时候,不由得停顿了片刻,又继续道。
“这样一来,他徐阶就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从浙江那些种植桑苗的百姓手中,以极低的价格收购生丝!”
一旁的严世蕃在听完严嵩的解释后,整个人似有明悟,一股醍醐灌顶感觉充斥着他的身心,随后,只见其颇为激动地看向严嵩,紧跟着补充道。
“父亲,孩儿明白你的意思了,按照时间来计算,眼下,胡宗宪在接到吏部那边下发的调令后,应该已经离开浙江!”
“而此刻,前去浙江接替胡宗宪职位的赵贞吉却还在路上,目前浙江大大小小的事务,都落在了郑泌昌这位浙江布政使的身上!”
“倘若在这个时候,郑泌昌、何茂才他们,被牵扯进马宁远的这桩案子的话,那么便无暇顾及徐阶他们的行动了,徐阶他们也能够顺利地从百姓手中,低价收购生丝!”
严世蕃在说到这里的时候,整个人不由得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同时,他也为自己早先的冲动而感到后怕。
“既能够借着这桩案子,对咱们发难,又能够趁此机会,低价收购百姓手中的生丝,好一个一箭双雕啊!”
在感慨完毕后,严世蕃的脸上被慌乱之色所覆盖,因为他怎么也想不到办法破局。
毕竟,当初马宁远用如此粗暴的方式,推行改稻为桑,其中也有他和严嵩的授意,在闹出了人命以后,案件也是由刑部那边,帮忙掩盖的。
倘若真的追究起来,那么到时候,他们都逃脱不了干系。
随后,只见严世蕃强行压下内心的慌乱,将目光转向严嵩,转而询问道:“那,父亲,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严嵩听闻此话,瞥了严世蕃一眼,不紧不慢地开口道:“事到如今,还能怎么办,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我记得这桩案子是在一个叫王家村的地方,发生的吧?”
严嵩的话音刚落,一旁的严世蕃在思衬片刻后,便给出了回应:“是的,父亲,这桩案子正是在王家村发生的,其由淳安县下辖!”
严嵩闻言,点了点头,旋即出言吩咐道:“你马上派人去查一查,看看这个王家村近些年来,有没有发生过什么案子,有的话,全部找出来!”
严世蕃听闻严嵩此话,整个人瞬间明悟,他知道,严嵩是打算拿王家村村民,犯下的案子来文章,往他们的身上泼脏水,进而将他们塑造成刁民。
这样一来,事情就演变成了刁民聚众闹事,反抗朝廷政策,官府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方才出兵镇压!
随后,只见严世蕃回过神来,颇为激动地应声道。
“是,父亲,孩儿知道该怎么办了!”
……
正当严世蕃打算就此离去之际,只听书房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在得到严嵩的允许后,只见书房的门被推开,管家迈着急切的步伐走了进来。
“严阁老、小阁老、刑部侍郎张润德张大人在外求见,说是有要事相商!”
待管家的话音落下,严嵩和严世蕃的脸上,都不由得浮现出了些许意外之色,随后,只见严世蕃皱了皱眉,自顾自地说道。
“张润德,这么晚了,他来干什么?”
一旁的严嵩闻言,摆了摆手,向管家如此吩咐道:“这么晚过来,肯定是有什么要紧事,让他进来吧!”
管家闻言,当即向严嵩拱了拱手,毕恭毕敬道:“是,严阁老!”
在这之后,管家没有丝毫犹豫,转身离开了书房,不多时,张润德在管家的引领之下,迈步进入了书房。
张润德在进入严府书房以后,便异常惶恐地分别向严嵩以及严世蕃行礼:“见过严阁老、见过小阁老!”
严嵩见张润德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样,也没有跟他绕弯子的打算,而是直入主题。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禀……禀严阁老,下官在整理案件卷宗的时候,无意间发现少了一部分!”
“不仅如此,眼下,朝中还传出了……”
张润德听闻严嵩此话,不敢有丝毫隐瞒,当即便将眼下的情况,尽数告知。
张润德原本以为,严嵩在得知这一消息后,会勃然大怒,谁知,严嵩脸上的表情异常平静,他只是颇为淡然地瞥了不远处的严世蕃一眼,出言吩咐道。
“严世蕃,你来跟他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父亲!”
严世蕃在应声后,旋即来到张润德的面前,向他讲述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事情是这样的……”
待从严世蕃口中,了解到了事情的大致状况后,张润德的脸上满是惶恐不安的神色,随后,只见其‘扑通’一声跪伏于地,看向严嵩所在的方向,哆哆嗦嗦道。
“严……严阁老,您老可不能见死不救啊,这么多年,下官为您鞍前马后……”
只不过,张润德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严嵩冷冷打断了:“起来吧,这样畏畏缩缩的成何体统,正好,我还有事情想要问你!”
张润德闻言,眼中又重新燃起了名为希望的火焰,只见其从地上起身,看向严嵩所在的方向,毕恭毕敬道。
“严阁老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下官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严嵩听闻此话,微不可查地应了一声,在上下打量了一番张润德后,转而询问道。
“你还记得,马宁远那桩案子的详细经过吗?”
张润德闻言,顿时面露难色,事情都过去了那么久了,他又如何能够记得整件事情的原貌?
但由于这件事与自己的小命息息相关,容不得任何怠慢,因此,张润德只得开始搜罗脑海中那零碎的记忆。
良久,只见其回过神来,断断续续地叙述起了卷宗上的内容。
“当初卷宗上写的是,在……在春种的时候,王家村的村民不顾官府的禁令,擅自种下了秧苗,并与官府派去的人发生了冲突!”
“杭州知府马宁远在得知这一消息后,为了避免事态恶化,便调动了卫所士卒,去往了王家村。”
“在马宁远率领官兵赶到现场以后,双方发生口角,于是王家村的村民便挥舞着镰刀、锄头等武器,与官府发生冲突,在这个过程中,有多人受伤。”
“再后来,村民们为了保护已经种下的秧苗,便擅自挡在了官兵的必经之路上,在这个过程中,一名六十岁的老翁,不幸被马撞倒,并因此丧生!”
一旁的严嵩在听完张润德的这番叙述后,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神色。
随后,只见其颇为认真地看向张润德,向其确认道。
“你能够保证,你所说的这些,跟案件卷宗上的一致吗?”
张润德眼见严嵩的目光从自己的身上扫视而过,心中顿觉慌张,只见其鼓起勇气,战战兢兢地回答道。
“严……严阁老,下官还能够记起来的,只有这些了,应……应该跟案件卷宗上记录的,差不多吧?”
严嵩听闻此话,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而一旁的严世蕃,则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好,这样一来,便是那群刁民公然对抗朝廷政策,真是死有余辜,纵使他徐阶想要拿这件事情来做文章,多半也会无功而返!”
张润德听闻严世蕃此话,整个人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旋即小心翼翼地出言询问道:“小阁老,您的意思是,下官没事了?”
严世蕃刚想说话,便被不远处的严嵩用眼神制止了,随后,只见严嵩将目光转向张润德,斩钉截铁道。
“不,明眼人一眼便能够看出来,案件卷宗上记录的东西,并不是实情,其中有许多隐瞒、夸大的地方,除此之外,在逻辑上,也有许多的漏洞!”
严嵩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片刻,转而吩咐道:“接下来几天,你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应该多留意一下朝中的动向才是!”
张润德在听完严嵩的嘱咐后,脸上不由得闪过一丝失望之色,随后,只见其俯下身体,恭敬应声道:“是,严阁老,下官明白!”
严嵩将张润德脸上的表情尽收眼底,在沉吟片刻后,出言安慰道。
“放心吧,不会出什么大事的,就算出了事,我也会在陛下面前,替你们说情的!”
“多谢严阁老!”
在从严嵩的口中,得到这一承诺后,张润德不由得安心了些许,低下头,向严嵩躬身行礼道。
“严阁老当了二十多年的内阁首辅了,总不至于连这种事情都搞不定吧?”
正当张润德如此安慰自己之际,只听严嵩的声音在他的耳旁响起:“行了,时候不早了,你也赶紧回去休息吧,我也有些乏了!”
“是,严阁老,您老好生休息,下官这就告退!”
见严嵩已经下了逐客令,张润德也没有在此逗留的心思,其在分别向严嵩和严世蕃行礼后,便在管家的引领之下,离开了书房。
待张润德离开以后,严嵩又看向不远处的严世蕃,转而吩咐道:“时候不早了,你也早点休息吧,刚才交代给你的事情,一定要尽快落实,明白吗?”
“是,父亲,您早点休息!”
严世蕃听闻此话,当即神色一凛,向严嵩拱了拱手后,便迈步离开。
很快,书房内,就只剩下了严嵩一个人,只见其收回目光,叹了一口气,呢喃自语道:“唉,希望这件事情尽量不要牵扯到胡宗宪的身上来吧!”
……
接下来的几天,朝野上下一片平静,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但徐阶很快便反应过来,是督察院那边出了问题,有人将弹劾马宁远的奏疏,压了下去。
在得知这一消息后,徐阶并没有气馁,而是命人加大了力度,一时间,弹劾马宁远的奏疏,如雪花般纷至沓来,几乎快要堆满了整个督察院。
除此之外,徐阶还派人在京城,以及国子监内散播流言,并大肆煽动那些国子监的学生。
督察院内,海瑞在从下属的口中得知,弹劾马宁远的奏疏越来越多的这一消息后,脸上浮现出了然之色。
海瑞之所以将与马宁远有关的弹劾奏疏压下,便是因为,他想要看看,究竟是出于偶然,还是有人想要借着这桩案子,来搅动风云。
而现在看来,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朝中有人,想要借着这桩案子来搅动风云!
尽管目前海瑞还不清楚,幕后之人究竟是抱着何种目的,但有一点可以确认,整件事情,绝不仅仅只是为了单纯地替老百姓讨回公道!
另一边,内阁。
时间在来到八月下旬以后,原本那无比酷热的天气也有所收敛,众人仍旧和往常一样,处理着由胥吏送来的奏疏。
只见徐阶将手上那封处理完毕的奏疏,放至一旁,看向一旁的严嵩,率先挑起了话题。
“话说严阁老,您有没有听说,近些日子,在京城以及国子监内,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
严嵩听闻徐阶此话,将手上的毛笔放回原位,脸上满是好奇的神色,只见其看向徐阶所在的方向,缓缓道。
“哦,愿闻其详?”
徐阶将严嵩脸上的表情尽收眼底,笑了笑,然后不紧不慢地开口道。
“据说是督察院那边,将替老百姓讨回公道的弹劾奏疏,给压了下来,眼下,可是群情激奋呐!”
严嵩听闻此话,在沉吟片刻后,将目光从徐阶的身上收回,笑着开口道。
“哦,替老百姓讨回公道,我看不见得吧?”
“有些人啊,总是喜欢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其实自始至终,在他的心里,从来没有过老百姓,有的只有自己的一己私利罢了!”
待严嵩的话音落下,只见徐阶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应声道:“严阁老此言差矣,有道是君子论迹不论心,无论如何,人家至少是真心实意地付出了行动,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强,你说对吧?”
“是啊,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强!”(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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