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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崔旻周身寒意逼人,而他的杀意和愤怒又毫不收敛,这一切,都让李逸感到心惊。陛下显然没有打算要置薛万贺于死地,他只是想把薛万贺关起来,彻底的绝了薛家的后路而已。
如果说薛成娇死在这里,他没法子跟陛下交代的话,那同样的,薛万贺要是折在崔旻的手里,他可一样没法交代。
再说了,他的刑部成了什么地方了?
因如此想,他便挪动了脚步近前去,拉了崔旻一把:“眼下也不是逞凶的时候,县主的身子才是最要紧的。”
李逸拿捏的很对。
跟崔旻说别的,也许都不会有用。
他这会儿杀人的心都有了,还会听旁人三言两语的劝和?
只有薛成娇的事情能触动他。
果然,崔旻回过头,看了一眼还半躺在地上的薛成娇,眉头皱了皱,往她身旁走过去。
待走近时,他稍稍弯腰,把人从地上扶了起来。
薛成娇是双腿发软的。
倒不是说薛万贺真的如何伤了她,只是那样的惊吓可怕极了。
她只有过一次这样的经历,那就是被崔瑛推下水时。
深潭里的水没了顶,压迫着她,她不能呼救,也不能呼吸,只能慢慢地感受着自己的意识涣散,身上所有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后来津县被下药,当时她是并不知情的,还是孙娘子来了之后,她才知道,自己离鬼门关仅仅一步之遥而已。
然则那种感触,却远没有这样来的震感。
薛成娇一张小脸毫无血色,整个人虚弱无力。
崔旻不好直接伸手去抱她,于是朝着燕桑丢了个眼色过去。
燕桑立时就会意了,便让薛成娇顺势半靠在自己的身上。
二人扶着她在软榻上坐下去,燕桑又取了软垫子给她靠在身后。
薛成娇上惊魂未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逸歪着头想了会儿,步上前去,和声问她:“县主可否告知本官,方才这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其实这个事儿,要是放在从前,都已经闹到了这个地步,薛万贺是自知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的。
他想跟薛成娇继续交涉,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便且不提薛成娇自个儿愿意不愿意,就只说高孝礼和崔旻,也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所以李逸这个话问出来,薛万贺一定会在第一时间给薛成娇扣一顶帽子下去。
这件事情,不管是谁理亏,他先动了手,再加上薛成娇是晚辈,又还是个孩子,那就已经全都是他的错了。
更何况,原本就是他不占理。
他之所以动手,是因为恼羞成怒而已。
可是眼下薛万贺却紧抿双唇,一双眼睛盯着崔旻,一个字也没说。
为什么?
他是怕了。
数年之前,高孝礼也曾提佩剑上门要诛他。
可是他心里清楚的很,高孝礼那是在吓唬他、威胁他,是要他今后别再去找大嫂的麻烦,更不要再惦记大嫂手上的那份家业。
但是如今,他差点杀了薛成娇,崔旻的杀意,不是在跟他闹着玩的。
崔旻想杀了他——毫不掩藏。
对于薛万贺突如其来的沉默,薛成娇稍感吃惊。
她抬头看向薛万贺,却很快就发现了问题的所在。
薛万贺的手是握成了拳头死死的攥着的,他的双鬓还有冷汗在往下冒。
这样的状态和表现,是在害怕。
薛成娇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才发觉他一直在看崔旻。
于是她心中冷笑了一声,就先开了口。
可是话还没说出来,就先咳嗽了起来。
被人卡过的喉咙,隐隐作痛,想要说话,就会牵动喉咙,那种痛感就更重了一些。
崔旻听不得她咳嗽,蹙了眉往圆桌那里走了两步,伸手倒了杯水,很快便又回到她身旁,把霁红釉的小杯递了过去。
薛成娇也不跟他推脱,接下小杯一饮而尽,才觉得喉咙处那种灼烧的痛感稍稍减轻。
然后她淡声说道:“二叔说我勾结朝城,霍乱朝纲。”
她此言一出,不要说是李逸,就连薛万贺自己,都是大吃一惊。
这丫头是什么路子?
这句话,她怎么敢说给李逸听?
李逸眉心微挑:“怎么说?”
薛成娇一个劲儿的摇头,哽咽道:“二叔一心以为,他这次被陛下拿住,是我勾结了刘提督,暗地里拿了他的把柄,告到了御前去。所以他觉得,是我勾结朝臣,乱了规矩。”
听到这里,李逸就连啧了两声:“县主请继续说。”
薛成娇抿唇,玉手在脖子那里揉了揉:“后来二叔拿这个威胁我,说他自知前程尽毁,但希望我能将保定府的婶子和堂兄养起来,不然的话他就要把这事儿告诉李大人,要叫我舅舅和姨父都吃不了兜着走。”
崔旻脸色一黑。
薛万贺却已经叫嚣着跳了起来:“你这个畜生!我几时说过这样的话!”
薛成娇闻言,便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直咳的崔旻的心都揪到了一起去。
人嘛,都有个先入为主的想法。
就算如李逸这样为官多载的人,也不例外。
如果没有之前发生的那一幕,也许薛万贺和薛成娇的话,他各听一半,真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他自己心里也会慢慢的琢磨,细细的盘算。
可是那一幕太让人震撼,再加上薛成娇又始终端的娇弱。
反观薛万贺呢?
纨绔子弟这四个字扣在他身上,实在叫李逸对他提不起什么好感来。
于是李逸冲着薛万贺摇了摇头:“本官是在问县主,况且……”他稍顿了顿,“你的这个言辞,怕是不大妥当吧?”
他语调清冷的厉害,薛万贺便是再糊涂,也知道事情不太妙了。
薛成娇那里小.嘴撇了撇:“二叔不肯承认,我也不好说什么,”她说着,吸了吸鼻头,连带着肩膀都颤了颤,才继续道,“可是李大人知道,我父母双亡,得陛下垂怜,又念着我父亲忠义,才抬了我一个县主的衔儿。这次若不是为着我表姐出嫁,我也不会住到县主府来。”
她说罢,抿了抿唇,看向李逸。
李逸听懂了。
从前她住在崔家,现如今住在高家。
一个县主的头衔儿,其实根本就不算什么。
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是不可能出来开府自己单独过的。
她要么依靠她姨妈,要么跟着她舅舅,再不然,也该回保定府高家,回到她外祖父那里去。
薛万贺让她养冯氏和薛炳后半辈子,这不是开玩笑的吗?
她拿什么来养?
李逸当然也知道,薛万嘉一生戎马,薛家更不是没家底的人家,如今的薛成娇,手里一定握着不少的家产,何况她还有俸银和俸米。
小姑娘家,这些钱一定够她一辈子吃穿不愁。
但是凭什么就得把冯氏和薛炳养起来呢?
李逸不是守旧死板的人,也许换一个老顽固来,会觉得这是薛成娇身为晚辈应该做的。
可至少李逸并不这样认为。
单说薛万贺当年闹着分了家这一条,薛成娇不管冯氏和薛炳,谁也说不出她一个字来。
李逸笑着摇了摇头,看向薛万贺:“我可听说,县主还住在崔家的时候,你们找上门去要过一次钱?”他问了一句,想了会儿,又续问道,“县主好像还给了你们?”
薛万贺一愣,他没想到这些事情李逸会知道。
李逸一颗心已经偏向薛成娇了。
他话外之意无非是说——当初薛成娇也算得上仁至义尽了,你们不顾脸面去讹晚辈的钱,晚辈尊重你们,还给了,如今你竟还有脸张这个口?
再说了,李逸知道的这么多,那薛成娇伤了脸的事儿,他大概也是知道的。
薛万贺心一沉,冷笑着看向薛成娇:“我真是小看你了,蛊惑人心,再没有比你做得更好的人了。”
薛成娇呼吸一窒,泫然欲泣。
崔旻的身形微动,挡在了她的身前,冷眼看着薛万贺。
他嘴动了动,仿佛是有什么话想说的,但是方才出去找大夫的小厮,此时正巧领了人回来,于是崔旻的后话就都收了起来,只是瞪了薛万贺一眼,那一眼中,饱含警告。
大夫先是跪拜磕头请了安,才上前去给薛成娇诊脉。
大约过去一刻钟,花白胡子的老者起身往案上去开方子,一边儿说道:“这位姑娘的伤不要紧,只是一时受了惊吓,加上过长时间的呼吸不畅,吃两剂药,养一养便没有大碍了。”
崔旻上前了两步,在他肩头按了一把,老者落笔的动作就顿住了。
他扭脸儿看崔旻,满脸的不解。
崔旻手上力道稍卸:“她从前伤过脾胃,是白芍与藜芦相克所致,大夫若要开方子,用药可仔细一些才好。”
老者哦了一声,忙道了两声知晓知晓,才重又落笔。
等方子写好之后,他也有眼色,并不去交给李逸,反倒径直塞到了崔旻的手中。
崔旻腰间的荷包里是常年都放着二两碎银子的。
这个习惯还是在应天府养成的。
偶然街上遇到日子艰难的,或是实在可怜的乞儿,他就会掏出碎银子打赏下去。
又或者身边儿服侍的人,一日他心情好了,随手打赏出去,都是有的。
此刻见老头儿收拾药箱要告退,便从荷包里掏出了银子来:“银钱不多,老先生跑这一趟辛苦了。”
老大夫便先去看李逸的脸色,见他拿眼神示意自己收下,这才伸手接下银子,又道了谢,便跟着衙役退了出去。
崔旻把方子交到燕桑手里去,上前扶起薛成娇,返过身来的时候,才同李逸稍一点头:“我先带她回家去了,这里的事情,还是李大人自己做主,只是这件事——”
李逸沉了沉声:“崔御史尽管上折子,我这里无妨。”
崔旻嗯了一声,又深看了薛万贺一眼,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冲他摇了摇头,之后才扶着薛成娇一路出门去不提。
等他们一行回到了清和县主府,崔旻的脸色阴沉的厉害,这会儿也没有外人在,薛成娇的事情他就全都不假他人之手,就连下马车,都是他亲自去扶的。
他一言不发,脸色铁青,扶着她下了车就陪她一路进府去。
薛成娇不知道他这个气是从哪里来的,要说是冲薛万贺的,那这会儿都到家了,怎么还这样呢?
燕桑跟在二人身后就更不敢说话了,只是缓步跟着。
等过了垂花门,才走了没几步,薛成娇感到一股外力猛然拉住了她。
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就已经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那是崔旻的怀抱。
他的双臂强而有力,却又温柔仔细,抱的她很紧,却不会箍疼她。
他的心跳很快,咚——咚——的声音,一声声都砸在薛成娇的心头。
这样于理不合,薛成娇知道,燕桑自然也知道。
可是崔旻把头埋在薛成娇的颈窝处,声儿瓮瓮的,带着些鼻音:“还好,还好你没事。”
燕桑便什么也不敢说了,只得退远了些,全当是把风了。
薛成娇双手撑在崔旻的胸.前,适当的推了两下:“表哥,你先放开我。”
“不放!”崔旻的声调高了高,“这一辈子,都不想再放开你了。”
薛成娇原本惨白的小脸,立时红的要滴出血来。
崔旻表现出许多次这样的意思,可都是极为隐晦的,就算是高子璋偶有调侃,也从不会这样明目张胆的说穿了。
这份情意,是他第一次坦言表之。
薛成娇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此时该做些什么。
她应该推开他的,可也许是才受过惊吓使不上力气,也许是崔旻抱的太紧她推不开,总之,崔旻的双手还环在她的身后,紧紧的把她拥在怀中。
“你不知道,推开门,看见那一幕,我感觉心跳都要停止了,”崔旻瓮声瓮气的,“如果你就这么去了,我怎么办?成娇,我怎么办?”
薛成娇怔怔的:“没事了,表哥,我已经没事了。”
崔旻轻轻的摇头:“我真的很怕,将来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今天如果燕桑没有听到那声动静,或者我和李大人破门而入的时间再晚一些,你会不会……”他说着,就说不下去了,“成娇,我很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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